鸣呶呆愣看他,他笑声放大,在静夜中震得树杈积雪飞落。

“我竟惩罚一国公主吗?”雪漫上他的眼睛、颊畔,他失焦的眼睛,竟有一瞬浮起亮光。

鸣呶从未见过他这样外放的情绪,愣神间因自己的出丑而面红耳赤,却见容暮渐渐收了笑,低头“俯视”她。

他放下手中削了一半的木碗,取过竖在一旁的长琴,将手悬于琴上。青年坐姿如竹,袍衫飞扬间,他手指微曲,在空荡荡的位置上拨动。

没有声音、也不存在的琴弦在青年指尖跳动,他指法醇熟拨动飒然,弹琴之势宛如惊鸿飞雪——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六情逸豫心无违,清酒浆炙奈乐何!

二十时,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高谈雅步何盈盈,清酒浆炙奈乐何!”

这是前朝遗曲《百年歌》,男女春日踏歌,从一十岁一直唱到百岁,青春放歌,祈岁百年。

何其畅快!

夜风呼啸而过,枝头雪稀稀疏疏洒落,远近兵士们鼾声起伏。茫茫浩雪宛如鸣呶的梦境,青年琴师与少年公主并肩坐于山洞口,共朝山河烂烂,观那天地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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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鸣呶等一行人在收取姚宝樱信件后,不再等候她,而是与山下兵士们周旋,下山回京。

同一时间,十里外的山神庙中,姚宝樱悠悠转醒。

她醒来便察觉自己一身清洁,从里到外,她的衣服都被换了个干净。她低头时,既嗅到新衣上的花香气,也察觉自己右肩膀已经被人上过药,重新包扎了一番。

姚宝樱慢慢回神,想到了昨日自己是如何与某人和好,又是如何被某人放倒的。

她暗骂一声:她衣物被换得这么干净,岂不是说明他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了个遍?而且他出远门,居然带着女子衣物……他心地不纯,昭然若揭!

姚宝樱别扭地拢住自己的襟口,悄悄往里瞥一眼。她没发现异常,故作无事地起身从狐裘上爬起,这才发现那绸衣所作的屏风挂在面前,水墨画作绚丽无比地映在她眼前。

庙殿中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的气息。

姚宝樱心里本能一突,但她安慰自己:昨夜已经说好了的,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反悔。

姚宝樱的忐忑,在掀开绸衣屏风后,看到狐裘另一边所铺的褥子上干干净净、只余一封书信,跌到了极致。

留书!

姚宝樱手指发抖,感觉被包扎的肩头上的伤,都要被气得出血了。然而她身体过于健康,想吐血也吐不出来。

姚女侠寒着脸去拆那封信:我倒要看看,你又耍什么花招对付我。

打开信纸,密密麻麻的字跃然而来。

姚宝樱讥诮地想,他出门在外还带那么多笔墨纸砚,真是带对了。他给她写信,写这么多字,他确信她看得懂吗?

姚宝樱一扫之下,微微发怔,她竟然看得懂——

“樱桃莫急,展信便是。

昨夜重逢,夜间谈心,寥寥数语,铭心刻骨。你宽慰我许久,又诉伤怀,言往后余生与我同渡,求我心事通畅,与你同心。我闻言心痛如绞,说撕心裂肺亦不为过。凡事当面难以出口,我默然良久,书信一封。

此信内容,言之草草,随意闲聊,不求因果。我为此沉溺二十余年而不得开解,本想旧事束之高阁,然昨夜之后,你理应知晓我为何人,我与父母如何纠葛。

此信只写二事,你耐心观之。

一则,我幼时体弱非比寻常孩童。昏睡间,我曾见兄弟下毒。娘亲教我揣测他人性情,借力打力,挑拨离间诸多手段……方得脱困。世人视我娘亲为疯魔妖鬼,言娘亲教我诡道,荼毒我一生。然我自幼伴娘身侧,视她之不易,为我之罪。娘亲教我养我,我若不学诸多盘算,只能天诛地灭。

二则,七岁有余,娘亲骗我出府,实则将我弃之荒野,待雨水淹没吞之。爹救我于山中土坑,背我回府。我理应感恩爹救我一命,然我伏于爹背,闻到爹身上的腥臭味。那是我与娘亲在山林中遭遇一兽,恶兽被击杀后所留腥气。腥气伴我一路,午夜梦回,我往往猜忌:七岁离家之时,爹是否一直随我身后?爹是否欲借娘亲之手,杀我后快?

兄弟之毒,母亲之恨,父亲之杀,皆化为幻象魑鬼,日日腐蚀我心。我心养毒蛇,草木皆兵,年年岁岁,不能忘之。

如此泛滥陈词,外人议论不足道,我亦不言,只在十余日前,长青与我促膝,再谈太原往事,我陡然忆之。

你与长青前后而至,推心置腹,与我数度劝慰。我回顾七岁雨夜之事、幼年喂毒之事,方知我心病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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