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从扬州来的,是从花街柳巷来的。
叩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或者说,金串儿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她的母亲名叫遥娘,没有姓氏,不知籍贯,就连遥娘这个名字也无人知晓是从何处来,只是那些进进出出的人都这样唤。
叩云来到郡主府后,把读音为“遥”的字翻了个遍。“遥”是叩云自己选的,她明白在那种烟花地里,小娘子的名字该是妖妖绕绕的,可她不想母亲叫“瑶娘”或是“摇娘”。叫遥娘最合适,因为母亲离她如此遥远,叫遥娘最好,因为离得够远,就再也不会相见。
遥娘,许是很年轻的,在叩云已经模糊的记忆里,她娇小、轻巧,她的面容还没有岁月的刻痕,她的腰肢在妓馆里数一数二的细,尽管她已经生育过一个孩子。
年纪小,就会不够心细,等遥娘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出现变化时,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妓馆里的妓子是不能生下孩子的,如果有了身孕,鸨母就会带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来诊脉。诊完脉,就会熬一碗浓浓的汤药。汤药喝进肚子,整栋妓馆都能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
落得下来,鸨母就会用一块白布包住那些不成型的肉块,找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埋了。那处前前后后埋过不少来不及降生的血肉,楼里的姑娘们很有默契,谁也不打听,谁也不提。
若落不下来,那也是命。
遥娘害怕,她害怕会持续一日夜的惨叫,害怕流出的淋漓血水,所以她藏着,瞒着,她说自己只是吃胖,等再也瞒不住时,鸨母阴沉着脸,领来一个干瘦的老头。
叩云是遥娘求来的,她哭着给鸨母磕头,磕得额头都泛青。
鸨母冷冰冰地垂视着哭啼的遥娘,过了许久,才扔下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遥娘的肚子就这样一天天大起来。楼里的常客见遥娘摘了花牌,吵嚷着要见她。遥娘虽不接客,房里也不见清净,相熟的客人们互相打趣,泼酒掷彩,猜赌她肚子里是谁的种儿。
春岚强笑着,拉起客人的胳膊将他们往外推,反被人一把扯进怀里,在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醉醺醺的男人揉着她的小肚子调笑她:“春岚儿莫急,爷今晚就在你肚里也种一个。”
遥娘也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儿,每日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哪儿分得清呢。可不管孩子的阿耶是谁,她都是孩子的阿娘。
鸨母又来找过她,还是冷冰冰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遥娘摇头,这是她第一个孩子,怀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舍不得。她与孩子有缘分,怎么能狠心害了孩子的性命?
这次后鸨母就再也没有管过她,春岚找到鸨母,叫鸨母多少拦着些,不要让客人总到遥娘房里去。
鸨母“哼”一声,斜眼撇向遥娘的房间:“她自作自受。”
遥娘还是喊了一日夜,从她房间里端出的血水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唯一不同的,是金串儿裹上了柔软的细棉布,没有变成地里的一个小土包。
楼里的姑娘们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为孩子买布做衣服、买昂贵的牛乳。精致温暖的襁褓从一个女子手上传到另一个女子手上,每个人都想抱一抱,每个人都透过襁褓中的婴儿,回想着与她们没有缘分的孩子们。
只有鸨母不肯抱,她歪着身子往这边瞅,春岚笑着将襁褓递来,鸨母便皱着眉头躲开。
“且有后悔的时候。”鸨母板着脸,不知是训遥娘,还是训其他什么人,“托生在这种地方,真是造孽。”
姑娘们不管什么造不造孽,她们一起为孩子起了名字。在这种虚情假意的销金窟,金子就是最好最宝贵的东西,她们便给她起名叫金串儿。小小的金串儿、乖巧的金串儿,就是她们的金子。
金串儿就这样一天天成长。遥娘没有时间时时看顾她,她就成了大家的孩子。渐渐的,周边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宝贝金串儿,若是哪个姑娘怀里抱着她,便是任谁都不给碰的,一定要姑娘找到了托付的人,将金串儿放下,才肯来与人喝酒戏耍。
“什么值钱的宝贝疙瘩,比老子还要紧。”客人大声吼着,不满女人来晚了。
“哪能有越过爷去的,不过是怕吵着爷,坏了爷的兴致。”女人扭着腰靠过去,好声好气地赔罪。
甜腻的劣质熏香燃着,几杯酒水下肚,没人会跟怀里的美人翻脸。身段放柔些,声音甜一点,再大的火气也给磨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