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修长的手握着筷子伸过来,在她碗里放下一块杏仁炖羊肉。阿蒲蒻倏地抬额窥向对面,明眸圆睁,粉唇微张,活脱脱一只既警惕又讶异的林间小兽。
面前碗里的肉就是猎捕小兽的饵。
“孙医令上回说过的养生之道,姑娘还记得罢。”嵇成忧回望她,目光和声音都是温润的。
说着,又很自然的把炙肉和鹅脯夹到她碗里。全都是肉……
因为节食过度在太医局晕倒的事,嵇祖母至今还不知晓。这种糗事,她可不想让祖母知道。
唯有硬着头皮吃下去。
阿蒲蒻艰难的望着堆成小山的碗,又看了看一脸无辜、温文尔雅的嵇成忧,飞快的瞪了他一眼,埋头扒拉筷子。
她在嗔怪他,带着一丝羞愤和气恼。
嵇成忧被她瞪得心头一软,差点握不稳筷子。她在恼他,她终于肯恼他了!
他悬着的心口顿时松快下来,对面这个冰冷的像瓷玉一样的人儿,可算又有了些鲜活气。只要她愿意理会他,就是天天跟他生气朝他发火也是好的。
用过晚膳,嵇老夫人不让阿蒲蒻陪她去佛堂,催她回去。
嵇成忧终于等到可以和她一起走。问她要不要去园中转一转,再折几枝梅花。
她兴致索然:“周世子叫人移栽到客院的梅花也开了,没什么差别。”
“王二姑娘今天又送了王相公的亲笔书信过来,想必是极重要的东西,听说王相公还等着您答复。二公子,您快些去忙吧。今晚吃得太多,我去隋姐姐那里转一会儿消消食。”
她朝他福了福身,带着翠白转身走了。
嵇成忧被晾在原地,呆住。
…
他骤然繁忙,让嵇老夫人和阿蒲蒻颇为惊讶。每次到鹤延堂来,衣带发丝整洁如初,模样也未有多憔悴,但眼底的血丝和乌青令人心惊。
听眠风说他忙于王相公交代的事情几乎彻夜未眠,嵇老夫人不敢插手耽误他的要务,只能絮叨叨的叫他努力加餐饭。
阿蒲蒻学聪明了,还不等他再给她夹菜,就把肉块肉脯多多的往他碗里堆。
“二公子你也吃!孙医令说你也要多多进补的!”她神态俨然,再认真不过。
嵇成忧脸庞发热,温声跟她道谢。
嵇老夫人拿帕子遮嘴,默不作声的笑开了花。
终于在不分昼夜的熬了几个通宵后,嵇成忧把所有的文稿都审定完毕,叫眠风往王家跑一趟,交给王相公。
在鹤延堂没见到阿蒲蒻。想必她去了隋珠那里。
嵇成忧又来到冲梧院旁边的跨院,隋珠拿出一个盒子还给他。
“二郎既已经给了我最好的故人之物,为何又叫眠风拿来这个,这是何意?”隋珠问。
盒子里装的是万两银票。
嵇成忧面上沉凝下来:“这些都是大哥早年在军中的饷银,还有母亲生前留给大哥的那一份家业,早就该给阿姐的。”
自那日他把兄长的腰牌拿给隋珠留作念想,后来依然不能安心,又叫眠风将他刚才说的那些资财换了万两白银的宝钞,避过嵇老夫人和隋氏,私下给了隋珠。
隋珠笑了笑,依然把盒子递还给他,坦坦荡荡:“我不需要这些,我伺候祖母帮她老人家管家,祖母给我和我娘的从来不少,已足够我们衣食无忧。如果二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回麟州后将这些钱用到边军的郎子们身上吧。将军和大郎看到你为他们、为麟州做的一切,他们会很欣慰,会很高兴的。”
嵇成忧神色震动,却仍是一口否定了自己:“兄长不会高兴,他会怪我失察,如果他还活着,阿姐不该是这样的身份……”
而应该是兄长的妻子,将军府真正的女主人。
他自诩机敏,熟稔掌控人心,可是在看到那本诗经上的批注时,他才震惊的发现自己对兄长和隋阿姐的过往全然不知。原来,时刻被不能表露不能言说的痛苦折磨的,不止他一人。
隋珠惊讶,第一次在嵇成忧脸上看到迷茫的神情。
她反而释然:“身份于我早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回不到过去,也换不来他的命……而今最重要的,是替他陪在他的亲人身边,代他向祖母尽孝,看你和三郎长大,看你们成为有出息的郎君,他和我都高兴。二郎,自从罗姑娘帮我招魂,我知道他还在的!冥冥中大郎在保佑我们,看我们过得快活,他说他也很高兴,真的。”
她嘴里说着高兴的事,眼里却流下了泪。匆匆抬手抹了一把脸,问嵇成忧:“二郎是来找蒻儿的吧?”
说起阿蒲蒻,隋珠身上的悲伤被冲淡,神情变得柔软。她笑道:“她说陪祖母用膳总是吃得过饱,生怕长胖了不美。这几天都不往我屋里坐,每天都在成夙那里,还有周世子,他们都是爱热闹的性子能耍到一起去,我娘都快被他们吵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