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馔鱼贯呈上。雅间内沉静,只听得碗盘相撞的清脆之音。梁邵握着酒壶把手,先给善禾斟了一斛,这才给自家满上。
漂浮的酒水,映出善禾的脸,摇摇晃晃比琉璃还易碎。善禾心头一动,双手端盏,蹙眉饮下一大口,辣得喉咙生疼,咳了好几下方歇。待搁下酒盏,唇瓣已煨得水光粉润。那厢梁邵递来帕子,脸上笑着:“哪有你这般喝酒的?”见他笑,善禾也笑,眉眼弯弯如新月,温和一如从前。梁邵的笑便又涩住,她几时不曾这样同自己笑过了?心窝子又隐隐疼起来。
善禾呼出一口酒气:“不好喝,辣得嗓子疼。”她略略歪头,认真问:“怎么你从前就这样爱它?”
梁邵把眸子垂下,也跟着善禾喝下一大口,立时胸膛生暖:“不知道,喝得多了,就习惯了,也不觉得辣了。”
“几时开始喝的?”
梁邵勾了唇瓣:“那早了。那时都不认得你。”
善禾抿了抿唇:“我猜是祖父和大哥不许你去北川时开始喝的。”
梁邵扬眉笑,指腹抚着杯身的莲纹,声调悠悠:“大概是那会儿吧。”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善善。”
“嗯?”
“你当真原谅我了?”
善禾渐渐收住笑,她抬眸看梁邵,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清风朗月般的模样,只与她隔了一步之距,却远得像隔了许多年。原谅不原谅的,善禾心里也说不清楚。不怪他,那必然不可能。怪他,又感觉没意思,毕竟她都快走了。她鼻子点了点梁邵面前的酒盏:“你喝光,我就告诉你。”
梁邵果真仰脖一饮而尽,搁盏时眼眶已蒙了层模糊水汽。
如意楼的招牌如意酿,适合慢饮,喝得猛了,便是酒量好的人也难遭得住。
“没有。”善禾笑得坦荡。
梁邵反自松口气。若善禾肯定了,他才会慌神。
“那你以后能原谅我吗?”他问得小心。
“也许吧。”也许就是说不准,说不准会原谅,说不准永远原谅不了。善禾不知道以后的事,“也许”是她当下能作的最诚恳、最恰如其分的诺,不带一丝谎言的诺。她复又捧了面前酒盏,这遭只勉力喝下小泰半,待到嗓子再也经不住了,扶着案角不住地咳嗽,把一双杏眼挣得通红,才搁下酒杯。
梁邵忙挪近,一壁扶住善禾,一壁替她顺气,皱眉道:“别喝了。如意楼的茶也是极好的。”说罢,要喊酒博士进屋来换上茶。
善禾捂住他嘴,抬起飞霞作烧的脸,虚虚一笑:“不用,我也有话问你。”
“你直说就是。”
善禾拿帕子拭去唇边酒渍,慢慢坐直身子:“梁邵,你说你爱我,为什么呢?”
梁邵扶住她的手一顿。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起初有些烦她,不想跟她多说话,后来感受到她的好,又了解了她的身世,开始怜惜她,再后来,好像每天都要看见她心里才踏实,但也不需要多亲密,每天看一眼、知道她在就足够了。他本以为是习惯了善禾在身边,习惯了漱玉阁里永远有个薛善禾,后来才蓦然明白自己的心意。
梁邵轻轻笑开,绯红眼尾舒展,唇瓣沾着晶莹酒渍,平日的刚毅坚韧俱已不见,竟剩下温和,说不尽的温和,以及他天生的混不吝的浪笑。
洋洋洒洒的笑,冲上脑海的酒,善禾一时有些恍惚。时光好像又回到她与梁邵关系刚刚缓和、老太爷尚未去世的那段日子,她看见眼前粉光盈亮的唇瓣开合翕动,看见梁邵那口极白的牙:
“大概是因为——”
才堪堪五个字,善禾的手便覆上梁邵的唇,阻住他接下来的话。善禾垂眸望向酒盏:“别说了,我已知道了。”这话问出来就蠢,既然要走,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不还是平白让自己和梁邵都难受么?善禾埋怨起自己。
梁邵的心已皱起来,他握住善禾的手,往下拉了拉:“善善……”
善禾莞尔一笑,仰脖将酒盏内剩下的酒俱喝光了。这遭似乎习惯了些,咳嗽比方才轻,嗓子没那么辣,就是脸红得更快、更透,像滴血似的,身上也开始不舒服。说不上来的难受,头晕眼沉,想往后倒,亏得梁邵从后揽住,善禾就势倒在他肩头。宽阔温厚的胸膛,靠在里头,仿佛吹不到风雨似的,能挡一辈子的雪虐风饕。善禾啜泣起来,她知道这是假的,哪有地方能挡一辈子的风雪?都是好听的谎话,把人骗进去沉沦,沉沦到最后,人活着也死了。她握紧拳头,往梁邵胸口捶了几下,声音哽咽:“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