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知道自己折腾了这番,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不甘心,明日就要去北干山了,若是不在去之前弄清楚,她真怕自己死也不知道是因为谁而死的。
裴濯见窈月站在原地,迟迟不动步子。他腿上的疼意还未彻底散去,无法久站,便重新坐回床边,低声问:“你还有事?”
窈月想着那块六瓣梅花的玉佩,若是陆琰或者杜卿卿拿着,她不会感到丝毫意外,但为什么会在裴濯手里,那明明是……
窈月忽然转身,几步就走到裴濯面前,直视着他的眼,将脑子里四处乱撞的疑问脱口问了出来。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快,用的是岐语:“你是岐人?”
第78章 国子监(七十八)
他们二人此时离得很近,窈月能闻见裴濯身上微苦的药香,裴濯则能看见窈月颤颤的眼睫在瞳孔里的倒影。
裴濯没有回答。
但不回答,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窈月不敢置信地盯着神色未变的裴濯,她想用鄞国官话再问他一遍:“你真的是……”但她的问话还未彻底出口,四面八方突然传来惊雷一样轰隆隆的响声,甚至连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震动起来,像是又回到了起伏不定的海面上。
“是地震!”儿时的可怕记忆袭上心头,惊骇不已的窈月想也未想就扑向裴濯,想将他护住。而就在同时,裴濯也上前抱住了窈月,紧接着就俯身卧倒在地,将她紧紧地挡在身下。
窈月的整张脸都被埋在裴濯的胸前,只能听见周遭各种器物坠地时清脆又刺耳的响声,眼前却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曾经那些她以为已经被遗忘的一幕幕占满了她的脑海,残垣中的火海、分不清是谁的断肢、撕心裂肺的哀嚎哭喊、起伏不定的水浪桨声……她浑身哆嗦着将身前的裴濯抱得更紧了。
等地面不再震动,屋内的金银器物也不再落雨般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时,裴濯用手撑地,缓缓松开已蜷缩成一团的窈月。他看着身下脸色煞白眼神涣散的她,轻声道:“没事了。”
裴濯想要扶窈月起来,却发现窈月的手始终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以为她是被吓蒙了,轻抚她的背,却发现她冷汗涔涔的背,在他的手下反而越抖越厉害。
“怎么了?是受伤了吗?我带你出去找江郎中!”
裴濯抱着窈月从满地狼藉的屋内跑到同样满地狼藉的庭院中。纷杂的人声从各处传来,看不清的憧憧人影恍若鬼魅,再加上同样晦暗的夜色,窈月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四岁那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让一直躲在江边小村里的娘亲和她被找到了,却不是被心心念念的父亲找到。
回忆里的痛苦撕扯让窈月下意识地攥紧双手,指甲隔着裴濯外衫的衣料掐进掌心的肉里,攒心的钝痛让她发出极轻极细的声音:“裴濯。”
裴濯的脚步一滞,看向怀中大半张脸都陷在暗色阴影里的窈月,应道:“我在。”
窈月缓缓吸气,缓缓松手,继而缓缓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晕船吗?”
裴濯没有出声,等着她说。
“因为我最后一次见娘亲,就是在船上。”窈月猛地又一次攥紧裴濯的衣襟,就像是当时的她死死地抓着娘亲的手,“他们不让我和娘亲在一起,不让……我当时想,还不如和娘亲一起死在地震里,那样我们就不会被分开了……是我无用,我救不了她……”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呜咽着哭了出来。
裴濯看着忽然泣不成声的窈月,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安慰她。十年前那场地震发生时,他就在桐陵城外,困在雪地里一天一夜,冻伤了腿,留下了医不好的腿疾。但也正因此,他亲眼目睹了之后的惨事。
桐陵与岐国交界处发生的这场地震,震塌了号称铜墙铁壁的桐陵外城城墙,让围困多时的岐兵一拥而入,士气大振。但为了隐瞒外城墙建造时偷工减料的问题,桐陵太守将岐人破城的原因推到守城的燕国公头上,以守城不利为由,将张氏家眷抓了起来,并给燕国公下令,限期三日击退岐人,否则以通敌的罪名诛杀张氏满门。
为救家人,燕国公与其子张逊不得不出城迎敌,结果是燕国公战死,张逊重伤被俘,岐人兵临城下。桐陵太守误以为燕国公投敌,杀尽张氏满门后,眼见仅剩的两道城墙也要被岐人攻破,弃城而逃,桐陵彻底沦为人间地狱。直到数日后,太尉裴颐带着援军赶来,岐人退兵,并将燕国公的尸首和已是废人的张逊送还给了裴颐。
但在呈送给朝廷的战报里,裴颐依旧把桐陵失守的原因归为燕国公父子轻敌,张氏家眷的死则成了岐人屠城的一部分,那个畏战弃城的太守反而成了死战不退的英雄,被不吝言辞地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