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对此深信不疑。天机阁给出的理由，就是他挥剑的理由。
直到他遇见苏清寒，一个为了给刚正不阿的父亲复仇，不惜以千金之躯卧底江湖的女子。他才明白，天机阁的“真相”，不过是雇主付钱想让他相信的“真相”而已。
他，沈夜，不过是一把被谎言包裹的、递出去的刀。
一路走来，他遇到了几位天机阁的同僚。那些同样以代号为名，行走在黑暗中的刺客。他们或是点头示意，或是擦肩而过，彼此的眼神都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过去，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刺客，本就该是孤独而沉默的。
但现在，他从那些麻木的面孔下，看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他们和他一样，都是被囚禁在这座地底牢笼中的囚徒，只是他们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而他，因为遇到了那束光，所以再也无法忍受这片黑暗了。
终于，甬道走到了尽头。
前方是一扇高达三丈的黑铁巨门，门前，侍立着两名身穿漆黑软甲，脸戴恶鬼面具的护卫。他们是“影卫”，天机阁主最忠诚的守护者，只听令于阁主一人。
看到沈夜，两名影卫没有任何表示，既不阻拦，也不行礼。在他们的认知里，“烛影”的到来，是意料之中的事。
随着一阵机括转动的沉闷声响，厚重的铁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门后，是一个比练武场更加空旷、更加死寂的大殿。殿内没有任何陈设，只有最中央，立着一扇巨大无比的屏风。屏风由十二扇上好的和田玉拼接而成，玉质温润，却在昏暗的灯光下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天机阁主，就在那屏风之后。
沈夜迈步走了进去，他的脚步声在大殿中响起，产生了空洞的回响，像是踏在自己过往的坟墓上。
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走到大殿中央，在距离屏风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静静地站着。
他穿过层层关卡，来到了那面巨大的屏风前。这一次，他不是来接任务，也不是来汇报战果。
他是来，结束自己的刺客生涯。
以“烛影”之名，行最后一事。然后，让这个名字，连同他所有的罪孽，一同埋葬。
第40章 无光之殿，心向微光
大殿之内，死寂无声。
那扇由十二块和田玉拼接而成的巨大屏风，如同一面隔绝生死的界碑，静静地矗立在黑暗的中央。玉石本身温润，此刻却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散发着森然的寒气，仿佛能冻结人的灵魂。
沈夜站在距离屏风十步之遥的地方，身姿笔挺如剑，任由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石霉、火油与陈年血腥味的空气，曾是他赖以为生的气息，如今却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排斥与恶心。
他没有再等待，也没有任何多余的铺垫。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大殿里激起了清晰而决绝的回响。
“阁主，我申请金盆洗手。”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屏风之后，没有任何回应。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一息，两息……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泰山压顶般的力量。它在试探，在审视，在碾压沈夜的决心。
换做天机阁任何一个其他人，在这种程度的威压之下，恐怕早已冷汗涔涔，跪倒在地，收回自己大逆不道的话语。
但沈夜只是静静地站着，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他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的思绪早已不在这座阴冷的地宫之中。他想起了那个农家小院，想起了苏清寒。想起了她蹙眉喝下他熬的苦药时，嘴角那一闪而逝的倔强；想起了她指点他做饭时，那双清亮眼眸里藏不住的笑意；想起了她高烧说胡话时，口中无意识呢喃的“爹”。
那些鲜活的、温暖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画面，在他心中构筑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壁垒，足以抵御来自这地底深渊的一切寒冷与威压。
他知道天机阁的规矩。
这里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的锻造坊，而刺客，就是那些被锻造出来的刀。刀的宿命，要么在任务中折断，要么在生锈后被销毁。从来没有一把刀，可以自己选择回到刀鞘，安享晚年。
天机阁没有退休的刺客，只有死去的刺客。
这是他成为“烛影”那天，阁主亲口告诉他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规则。
他对此深信不疑，并曾以为自己会像所有前辈一样，在某一次任务中无声无息地死去，成为情报堂卷宗里一个冰冷的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