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媱马上哂笑,东部三郡,旱热相夹,清凉洲外,亦城民熬暑,而这些皇家人物,却可不出城廓,乐享山水之怡。
清凉洲内无行马之道,园林花木中多以轿行。但尉迟媱就是高坐马上,放任白术的铁蹄一路踩踏,所经的鹅卵石路,又一次粉碎至半,皆需重修。
尽管如此,洲中仆役看见,也只管纷纷垂头拜倒,一字不敢多说,只等那阵马蹄声烈烈过去。
到琳琅阁停下,阶前的提刀护卫看清白马络头,惊慌不已:“尉迟小姐,皇后有令,四公主需闭门思过半月,不宜……”
她落袖,将那枚绒花耳坠摔在护卫怀里。
“去给皇后,当年皇后将此物赠给楚妃,言两国之好,拜为姊妹,可谓情深谊厚,你可直陈我话,问皇后,将姊妹之女囚困半月,不供吃食,可是要让天下人,看国母失德?”
护卫捧着这陈年的绒花耳坠,对刀锋话语,已经怦然跪倒。
尉迟媱下马,无人再敢阻拦。
踏上琳琅阁台阶,抬脚踹开,雕花木门有如两面破扇,反拍在两侧雕窗上。
进去一个仆从都没有,里面闷气闷声,一片幽暗。
直到内室,她再没有细找的耐心,往上堂一坐,抱臂说最后一句:“东方琅,吱个声,不然我可走了。”
乱糟糟的床榻下,这时才响起着急忙慌的声音,一个圆脸少女从床幔末端掀起一角观察,她定一定:“这么安静,媱妹,你把他们都砍杀干净了?”
尉迟媱手边正倒茶解渴,却发现壶里空空,墩下茶壶,笑也不笑:“你有这闲工夫妄想,不如去湖里给我打桶水来,煮个茶让我歇歇,琳琅阁凋敝成这样,合该让东方珀也住回来受着。”
东方琅确定没有旁人,才呼哧呼哧从床下爬出来。她只是天生圆脸,身上
却瘦骨嶙峋,夏纱单衣套得松垮,只是精神气还好:“我哥又惹你了?”
“倒也没有,若不是他在眠雨斋留耳坠给我,我倒还不知你和皇后,是闹到这田地了。”
东方琅扑到床榻,掀着被枕翻找,抱出来一个本用来储酒的金瓶。
她给两人都倒上水,之后才看尉迟媱的神色,说:“我和皇后,相看两厌,又要装情深,也是真够折磨人的。”
尉迟媱望着她皱眉:“你最近吃的什么?瘦成这样,也是你的计划吗?”
“我有的吃,荷花花瓣,莲蓬,多的是。”她细条条地坐着,珍惜喝着存下来的水,脸上并无可悲之色,还寻常地对尉迟媱说,“你要带些回府不?只管去后面荷塘里摘,楚矶移来的荷花,夏天还有些甜,入秋就只有莲藕了,中看不中吃,楚矶的莲藕是涩的。”
尉迟媱也并无怜悯:“那你这回,是打算闹几天?”
“能闹几天算几天,她不把母妃的舞衣还我,我还要更疯给她看呢!”东方琅一身瘦骨,眼中却坚毅有光,“着魔便着魔了,关着我,给我做法事,喂我喝符文汤,念经唱咒都行,反正我得要那舞衣,那是我母妃的舞衣!”
尉迟媱指尖按在鬓边,摇头:“东方琅,这我可帮不了你,当年楚矶遣使欲与涂梁联合,是我阿翁屯兵驻扎西境,使两国畏惧,那楚矶才送你母妃入京,以示不争之心。”
东方琅点头,这旧事不是秘密,是伴着她长大的。
说起当年的紧绷局势,尉迟媱并不沉重,战事都听惯了:“可这件事,我阿翁一直深以为憾,因我尉迟不主张以女子为献,也不主张拿妇孺性命换江山社稷。尉迟出手,那便只有以战止战,所以当年你母妃的车驾,从楚矶跨入晟誉西境的那个瞬间,于你母妃是屈辱的开始,而于我阿翁,也是折损尉迟荣光的。”
“为何?上将军那时可是赢家!”东方琅说。
“我阿翁想要的赢,不是这样的赢。”她冷笑,丹凤眼神采犀利,“阿翁是直闯天晟门的挺拔悍将,身后百万之众,岿然立于西境,不是为了争夺一个女子的后半生,也不是一副投诚的车驾就可以打发的。阿翁要赢,是要正大光明的,在沙场的冲杀中赢,要的不仅是敌人的惧怕,还有敌人对尉迟军旗的敬重与拜服。”
东方皇家安居京都,整日于笼中勾心斗角,对这些开阔的沙场事,终究是无法全部理解的。
“阿翁之后亦有言,‘楚妃宫事,尉迟合刀’。”是与楚妃相关的事,尉迟家的人,都是收刀不沾的。
但这到底是冷漠还是仁慈,现今也无法再问先上将军。
东方琅圆脸圆眼睛,不管,目光蹭蹭一亮:“就是合上刀,然后赶紧搭把手的意思,对不对?”
尉迟媱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你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公主,如果换了旁人是你,见到我,早该是先让我保她温饱,或是自己就惦念着赶紧恢复公主尊荣了,而你却还只想着那烧过的楚妃舞衣,东方家生出你这人物,倒才真是祖上积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