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宿傩觉得她和记忆中的温婉女性还是有所不同。唯有那副不知因何而悲伤的样态里,才能窥得此前听之任之的极尽悲哀。叫他一个不信眼泪的强者,竟也忍不住好奇,如果浮舟落泪,会是何种景观。
浮舟若明白沉默的宿傩究竟在想什么,她非但不会想哭,还要冷笑的。因为人并不为成为他人眼中风景而抒发感情。他如果将她当成人,自然会明白。
又过些时日,又下了雪,有早梅开。宿傩应邀去赏雪,带上了没眼看的浮舟。
浮舟:……
没人问过她的意见。
浮舟不便和男人们一起,兜兜转转,又落到和荻花同辆牛车。
荻花照旧很健谈,只是有点不顾别人死活。
“你和宿傩大人是什么关系?”
“你是从哪里来的?”
“哎呀,你手好冷,看着穿的厚厚的,怎么还是不耐冷。”
“诶对了,如果我父亲有意让我侍奉宿傩大人--”
事已至此,浮舟也就不好顾着她死活了,有气无力直言:“那我将拜您为义母。”
荻花还没反应,周围侍女先笑了一片。
“说什么呀,我比你年轻。”对方想明白后有些生气,觉得自己被调笑。
年轻…这个嘛,也不尽然。
浮舟随便转移话题:“可你身份高贵,确实也年轻,不必要这么早就决断。如果能留在京都,或者说到更高雅的地方去岂不更好?”
从政的比侍神的位格高,宿傩说的。
“呜啊,料不到你还有些灵活。”贵族的时代,大家爱和高贵的人往来十分寻常。
对于京都人来说,本就自视为龙了,又何须多高看一眼外地来的所谓强龙。
只不过胜在没后台有潜力而已,只堪为备选。
浮舟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和叽叽喳喳的荻花聊着。
她讲话明朗直接,十分清爽,不用如何费脑筋就能聊得来,浮舟也觉得轻松。
排遣完心中对其骤然登升的抑郁后,她对荻花聪明伶俐,因此偶尔讲出冒失话的习惯也不作差评。
唉,终究还是要用联姻给家里做贡献的,总有一端捏在人手上。
稍顷,婢女从窗外掀开帘子,寒风袭来,同时还有腊梅的香味扑面。
正是从外头半山佛院里折下的花枝。
“喏,给你。”浮舟应声伸手,也得一枝香。
大家纷纷赞赏其香远苞秀,浮舟时时用袖口遮唇,低头,另外一只手将梅枝递到脸前。清香淡雅,浮舟喜欢这种黄色又飘逸的小花。
不过实在没什么可说。她一介盲人,如果要鉴赏其花瓣花蕊的格调,未免太怪异。于是谦逊地颔首。
在一轮话讲完后,婢女们纷纷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份上,还得是作为客人的她陪聊。
等里梅来叫浮舟准备回程时,浮舟刚好讲到一则梅之传说。
荻花扯着袖口不让她走:“至少把这个说完吧…罗浮的美人究竟如何呢?”
浮舟半起身,含蓄地撑着头,以防撞到顶,回首带笑:
“那个呀,失路的旅人与之一番笑歌戏舞,直至月落参横,方觉寒,苏醒。才发现,那不过是梅花树下一场罗浮醉梦。”
她瞧不见松手的荻花的表情,但或许就和大梦一场遇梅精后怅然若失的主角一样迷惘。
浮舟搭着里梅的手腕,隔着两层袖,依旧冰冷。外头天寒地冻,她分秒都不想耽搁。
“你们刚才在讲什么?”
“荻花赠我一株腊梅……哎,忘带了。”浮舟下意识握起右手,却发现它圈着里梅的胳膊,摇摇头,那就不要了:“无礼可回,给她讲了个故事,哄她开心。”
说起来,里梅的名字里也带梅,他又四季如冬,也的确是和生在料峭冬春里的花朵沾亲带故了。
她便也简单告诉他:“在唐人柳河东《龙城录》中收录的一则隋朝怪谈,讲的是游人醉憩花树下,梅精入梦的逸闻。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找了看。”
里梅又问:“你是从哪知道的?”
浮舟敷衍:“不记得,可能是投胎的时候没忘干净。”
上车后,她被车厢里等待的另一只手牵住,顺势松开原先扶着她的里梅,扑进宿傩怀中:“外头好冷哦,大人,不想出门了。”
“是么,我听你们聊得很开心。那边似乎不愿意放你走。”
“我管她们愿不愿意。”浮舟不知道宿傩竟然听得到隔了好几步的车内声音,暗想下次不能再随便乱讲话了。“想在家里……”
宿傩说着“你刚才可不是这么孩子气。”手却摸到了浮舟头顶,将她摁在胸前。
浮舟放心了,应该是没听见刚开始的义母言论。于是更肆无忌惮撒娇:“那不一样,在外面说错话可是很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