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感到非常疑惑,可以说,我不理解。为此,我读了许许多多的书,我想要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想要明白,为什么同样为人,一个人竟然能够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良心做出这样的恶事,是因为他们自认为高人一等,不把自己这一阶级之外的人当做是人?同样的,我也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人是如何能够忍受这一切的,而一个人如何能够在忍受这一切的同时将这一切施加在别的还不曾经历过这些的人身上,非要这些人也品尝一下与自己相同,乃至于更甚的苦难。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的那个朋友,在我看到她那样的姿态之前,她和我说过无数次那位亲王的好话,并且认为我如果想要一个好的出路,考上舞蹈学院后也应当和这类贵族亲王多加接触,只是因为那样,有好处。”
“和四千万的人民相比,六十万的特权阶层是少数。到现在,我可以放心地这么说,绝大部分人对于人生,对于自己整个生命的期望是很浅薄的。我被关进监狱十一个月,我和许多人都聊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看守、负责送饭的人、还有一些做特殊工作的。在监狱也不能奢求别的工作,对他们来说,能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他们对这就满意了。至于我们说的什么贵族的罪行,地主的罪孽,没人在乎这个。”
“他们并非不知道对错,他们跟我说这都是工作,希望我不要怪罪他们。在监狱中工作的人来自于许多地方,其实都是自己人,都是受贵族压迫的人民。贵族不会亲自动手抓人,负责逮捕我的是谁?是人民。看守我的是谁?也是人民。我呢,我负责坐牢,当然,我也是人民。”
“数以万计的犯人被抓捕、被拷问、被层层逼迫,因为诸种不可说的原因死在监狱里,这些都是谁做的?理所当然是人民。一个人要被送上断头台处死,亲自砍下他头的人,也只会是人民。只是,刽子手是他的工作。”
“这样的人民,需要谁来拯救吗?实际上,给予一个平民哪怕微乎其微的权力,平民中的多数人都会唯恐他人不知晓自己手中的权力,会将那一点权力使用的淋漓尽致。我们所有人的痛苦在于,我们既是压迫人的那一方,又是被压迫的那一方——本质上我们是同一种人。”
“让人民充分掌握了权力,又不加以限制,就会变成现在这样,这是民主吗?不,这是多数人的暴/政。”
“我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时候了,你知道那时候我正被人纠缠。不过我应该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当时聊了什么。那时的我正处于一个迷茫的时期,我不想要继续学习舞剧,但同样的,我不知道不学习舞剧之后应该学习什么,我没有目标。他来找我搭话,我便问他,从小到大,或者说从年轻时到现在有什么一直想要做的事情,或者要完成的目标这类东西。”
“他回答我,他一直后悔年轻时太过于放荡不羁以至于现在没能攒下多少钱。”
“我说,我指的不是赚钱,是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也不一定非要是梦想,目标也是可以的。但是他还是跟我谈钱,跟我说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纺线和养孩子相关的知识,这样即使家里不能提供很多陪嫁,将来也能够有个好的结婚对象,因为有钱人在找妻子时非常看重这两点。”
“我说,我们可以先不谈钱。”
“他像是听懂了,但依旧还是和我谈钱。”
“当我终于不耐烦,说我不是来和他谈钱的时候,他以一种我非常幼稚,非常天真,非常不懂事的眼神看着我,认为我将来一定会后悔。他开始和我说他的那一套理论,这也是迄今为止的主流想法:家才是一个女性真正的职权所在,丈夫必须去外面,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的艰难险阻,而妻子应该留在后方,在这个私人领域里,她最重要的职能在于赞颂,她最重要的机遇在于能够贴心地操持家事。”
“如果最后找到的结婚对象没什么钱,那就太可怜了。他对我说。”
“原来这就是可怜了。我倒是不大明白这类事。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后悔呢?因为他现在就在后悔。他为什么一直跟我谈钱呢?因为他缺钱。他怎么一直答非所问呢?因为我们就不是一类人。”
“我每次想要和他谈一谈钱以外的事情,他还是只和我谈钱。因为不谈钱的话,那就真的没什么可聊的了。他的精神生活贫瘠到沙漠都露出了山脊。”
“终于,我放弃了询问,我不认为能够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他和我谈的最多的就是努力,就是工作,就是赚钱。这其实没什么问题,因为不够努力,不好好工作,就不能赚钱嘛。但是呢,为什么呢?倘若他知道他应得的钱是比他老板付给他的报酬要多,他怎么能对此无动于衷?哦,因为表示抗议的话,那份工作就没办法做下去了。他要是不做,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愿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