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西比尔就一个人在餐厅用餐了。对此感到无能为力的心情再次在胸腔内翻涌,直到听闻医生已经赶到,她的心情才算是好了一点。
一刻钟后,潘德森就请她上楼去。
西比尔怀着一种困窘的心情进入房间,第一眼就看到坐在扶手椅里面的潘德森,那张脸还是温情和平静的,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跟心如死灰也没有什么区别。
至于雷蒙先生,好像比刚刚从水里救出来时气色好上许多,在跟医生讲话时的声音也差不多和正常人一样有力,但是西比尔从对方的脸上一看就知道,这种好转只是表面所致,是发烧引起的。
不过这个年轻人面对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并没有多少痛苦,反而那投向她的目光闪现着某种让人说不出的快乐神情。
“佩德里戈先生,我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认为所有的贵族都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一点到现在我也不改变。以理性作为自己的唯一标准,我就这么和您说,如果让我在一个好的贵族和一个坏的农民当中选择送哪一个上断头台,我还是会选择送那个好的贵族。美舍夫家族的那个老元帅,就是我负责护送去断头台的。您知道我为何不相信上帝吗?那是因为我厌恶一切伪装。也许我经常是错的,但是上帝并没能启迪我认知到这一点。如果他不能赋予我这种能力,那么他就不能要求我能够仁慈或者公正……”
“……上帝将会让我的灵魂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呢?我犯下了所有一切能够称作恶人的罪行,听说被上帝弃绝的人一定会仇恨上帝成为魔鬼;那么,上帝为什么非要我不能选择爱他呢?他难道不想要我的爱吗?我并不害怕受到上帝的惩罚,因为我的过去已然受到了上帝的审判……”
雷蒙刚开始说的时候,声音低沉平稳,然后不断提高声调,给在场的所有人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红红的双颊就像是天堂光辉的映照。
“长期以来,我一直心存幻想。这种幻想一直帮助着我,使得我能够在握起屠刀之后能够心安理得,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幻想了,也刚好在这时候,幻想破灭了。您以为是谁都能做那断头台上的刽子手吗?我也曾认为我的伤痛总能通过时间来治愈,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已经构成了我过去的一部分。我敢于承认我过去做的一切,可是又有谁能够保证我的未来呢?一旦承认错误就会招致死亡,您说,这世上还有谁愿意认错呢?种种屠杀我都经历过,可是没有哪一种屠杀能够制止另外一种屠杀,如果让我继续活着,我完全有可能再重复我所做的一切。我为了人民能够存在的幸福生活,难道遭受的蒙骗还不够长久吗?从我杀了第一个无辜人开始,剩下再杀多少人,就没有任何区别了:无非是让我想要杀掉更多的人而已。”
“……佩德里戈先生,您为什么不说话呢?您不是维纶的主教吗?您难道想说您对神学的了解还不如我吗?竟然不能在这方面为我开导?”
雷蒙激动了起来,他那被医生用刀片割开的四肢也因此不住往外流血,血液的流速要更加快了。
潘德森作为共和国的军警总司令,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竟然坐视属下向神甫告解而不加以阻止,如果传到外面去,保不齐又是一群政客要掀起什么血雨腥风……
西比尔走到雷蒙的床前,她开始说话了,一点也不激动,她讲的第一句话是:“我以前很喜欢伏尔泰,当然,现在也喜欢。”她接着说:“那时候我认为伏尔泰最好的诗句是:上帝已死,那就要造一个上帝出来。”
这么说的时候,西比尔反而流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因为我觉得即使上帝死了,他的位置也留了下来,而我们总是需要一个上帝的。”
“那么现在呢?”问的人不是雷蒙,而是一直坐在旁边的潘德森。
西比尔仍是看着雷蒙那双闪烁着快乐神情的眼睛,她朗诵起来:“一切,都是我欠你的;因为,我爱你。”
接下来,她握住雷蒙那双已然很冰冷的双手,对这具身体还残留的最后一点良心说:“您有自己的理性,愿意去思考,也很勇敢,敢于去追求世界的真理。我仅能代表我自己给予您祝福,我们因为真理而在尘世间分离,但是总有人愿意继续追寻这真理,沿着您的路会让接下来的人走的更远。我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祝福您:我以继续活在这样一个地狱般的人世间为代价换回对您永远的爱以及对真理的永恒追求,并且再次向您表达这层意思,一切,都是我欠你的;因为,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