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为了帮助那两个人,安排了这件事,以日本特高课的名义,在这个别墅居酒屋与你见面,给你下毒,预备拷问你。
拷问?我以前没下过这种“毒手”——尤其是使用这种毒药——也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手段,从这毒药来看,她狠毒,但也仁慈。
她也有选择。就不知道她是否愿意选择了。
她在田博对面坐下,点燃一根烟,静静地等待。丁雅立早已招呼过所有的服务生把这个拐角区域空出来,除了她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走近,而且这间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的隔音效果也非常好,刚才外面能听见是因为门没关死,现在?这里面就是杀猪,外面也不一定听得见。
杀人也一样。
她会杀了他吗?的确没有放过的理由。但是……
当然,自己也没有让这家伙活着的理由。自己作壁上观就好了。
她取过烟灰缸,看看田博沉睡的脑袋,又看看满桌子的菜,“すし”,她轻声念道,“みそしる,さしみ,うどん,ちくわ,ぎゅうどん——”吸一口烟,“真是什么都有啊。”说着,把燃烧的香烟从右手转移到左手夹住,右手去拿起筷子,想自己要吃什么——一边想还一边念叨,“いしばしをたたいてわたる{68},只是你算计得精,还是输给了怕死。假如当初不那么怕死,也许就没有这些事了吧。”
她知道都没毒,就随便夹了点生鱼片和寿司吃了几口。对面的田博好像接受电报讯号一样,这才听见她的念叨,哼哼了几句,她仔细听了听,才听出来田博是在重复自己说的话。
嗯,的确是高纯度的麦斯卡林。汤玉玮手里的好货真不少,有点儿羡慕。
她没再说话,田博也就安静了。烟抽完之前,她一直在漫无边际地想,为什么有人会投降日本人?
那些天然媚日的、觉得日本什么都好的,比如鲁迅的那个弟弟,也就罢了。这种时候指望他不变节才是不切实际,变节才是正常——甚至投靠日本人才是他的节——可是对于那些明明对于日本的一切都不喜欢的人呢?有的人只是为求活路,可恨也可怜,可怜更可恨。有的人纯属卖国求荣,平日里受了不平,现在有了翻身的机会,哪怕绳子上全是屎——像法国国王擦屁股用的那根绳子——也要顺着往上爬,只是因为上面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多大的代价都可以。
她在76号这么些年,可以说是浸淫良久,因此敢判断说汪政府的官员莫不如此,而且越是往上越是第一类和第三类。有个别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她觉得,也许他们未必觉得“不可思议”——即认为自己可以做洪承畴。洪承畴尚且不能公然说自己投降就避免了生灵涂炭,这伙人干的又是什么呢?幸好他们不觉得自己是范文程,都是一点儿也不想变异日本文化的样子——他们觉得日本文化是最好的!
她吃下最后一块生鱼片——好东西不要浪费,要节俭——一边就想起自己的日本老师。在天津时,众多亲友只承担了对自己的抚养职责,是这位堪称谦谦君子的日本老师,在教育自己。她有时不愿意对日本人做太恶劣的揣测,就是因为这位老师。他教自己日语,却从不认同日本的战争,虽然不能直接否定所谓的“大东亚共荣”、毕竟也是自己的利益所在,却从不认同种种暴行,好像在他看来侵略是侵略也不是侵略、只要手段和平就可以赦免罪行。
她后来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他没有身为被殖民的人活过。在那人身上看到的是最真实的日本,和一个扭曲的人——她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的都是向内的扭曲、错位和封闭。
那人后来去了东北,去了满洲国,后来听说那边生活也苦,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如若来日苏联出兵东北,胜利是在望的,可日本人岂有活路?他们是要玉碎的。普通人玉碎,真的有必要吗?
她摇摇头。
终归是扭曲的,封闭的,因为自然环境使人生死难料,就悲哀地情愿去死,有违好生之德,把剖腹介错美化为勇敢,实际上是懦弱的。
汤玉玮也该来了吧?
不及她看表,小门外轻响,她将意外地沉重的榻榻米拉起一个小缝,打开了底下的机关。
小门轻轻打开,汤玉玮进来了。她看一眼汤玉玮,抬抬眉毛用眼神问道,裴清璋在哪里?汤玉玮看一眼墙,示意在隔壁监听,又看一眼昏睡的田博,是问万小鹰这家伙是否该醒了,她点头,汤玉玮遂从衣服底下掏出绳子,两人一道,将田博捆好。
她加固了一下绳结,直起身来,站在汤玉玮身边,扭头看过去,突然感觉此刻的汤玉玮已经接近失去冷静自持,相当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