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小心翼翼的、如同触碰易碎品般的探询。
“你……你还好吗?是不是……路上太累了?脸色怎么……”
父亲沉稳的脚步声也来到了门厅。
他高大身影的出现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阅尽世事的、锐利而深沉的眼睛,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门口那个十年未归的儿子。
他的目光沉静得如同深潭,但顾青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那是穿透了岁月,直接落在他这个“异常存在”本身上的审视。
父亲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顾青那张凝固的、与十年前医院告别时几乎无异的脸上缓缓扫过,在那过于年轻光滑、仿佛时光从未流淌过的皮肤上停留,在那双深不见底、盛满了惊惧、疲惫与长久孤独的眸子上定格,最后落在他下意识攥紧旅行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微微颤抖的手上。
父亲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深深地蹙起。
那目光里没有小雅单纯的惊喜,也没有母亲瞬间的错愕后强装的关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了然于胸的沉重,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洞悉,以及……一丝被时间沉淀得更加深厚的忧虑与痛楚。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刻地意识到当年那场“意外”留下的绝非仅仅是外伤。
十年后的此刻,眼前这张凝固的脸,这过激的反应,不过是再一次、更加确凿地印证了那个深埋心底的猜测。
十年光阴,在这个家中的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清晰而深刻的印记——母亲眼角的细纹,父亲鬓边的霜色,小雅从孩童到少女的蜕变——除了归来的游子。
他像一块被时光长河冲刷却岿然不动的礁石,突兀地矗立在奔腾的河流中央。
暖黄色的门厅灯光,此刻却像无数道冰冷的手术灯,将顾青钉在原地,将他这具凝固的躯壳和灵魂深处的秘密,赤裸裸地暴露在家人面前。
海关那句“时间在您身上停止了一样”如同冰冷的判词在脑海回响,而家,这个本应最温暖的港湾,此刻却成了另一座更加残酷、更无处遁形的审判台。
旅途的终点是家,等待他的并非救赎,而是更深一层的、被最亲近之人目光所确认的、永恒的孤独与格格不入。
第64章 凝固的生日
归家的第一晚,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审讯。
暖黄色的灯光熄灭了,黑暗笼罩了房间,却无法驱散顾青身上那层无形的冰壳,也无法隔绝家人目光残留的温度——那温度里混杂着震惊、困惑、担忧,还有父亲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冰冷的洞悉。
顾青躺在自己童年睡过的床上。
床单是母亲新换的,带着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家”的洁净气息,却让他感觉像躺在陌生的刑具上。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但精神却像一根绷紧至极限的弦,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嘶鸣。
门外的世界并未真正沉寂。
他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房间父母刻意压低的交谈,如同隔着水面传来的模糊回响。
母亲的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哽咽和焦虑,反复念叨着“脸色”、“苍白”、“不对劲”、“当年医院……”这些零碎的词语,像冰冷的针尖刺探着他紧绷的神经。
父亲的回应低沉而简短,更多的是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压得顾青几乎喘不过气。
偶尔,还能听到小雅房间里传来闷闷的、带着委屈和不解的抽泣声。
这个“家”,这个他曾经熟悉无比、承载着无数温暖记忆的港湾,此刻却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探测器的牢笼。
每一丝空气的流动,每一道目光的停留,甚至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都在提醒着他:他是异类。
他凝固的时间,在这里无所遁形。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一种刻意营造又摇摇欲坠的“正常”中度过的。
母亲用近乎赎罪般的热情忙碌着。
她变着花样做顾青“以前”爱吃的菜(那些记忆中的味道如今只让他胃部翻江倒海),将他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试图用絮叨的关怀填满每一寸沉默的缝隙。
然而,她的眼神总是忍不住在他脸上停留,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惶恐的探寻,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拥有儿子面孔的存在,是否真的是她的骨肉。
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顾青那低于常人的体温都会让她如同被烫到般缩回手,眼底的忧虑更深一层。
小雅则陷入了一种别扭的沉默。
那晚被拒绝拥抱的受伤感并未完全消散,少女的自尊心和巨大的困惑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