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晃荡的烛火下,男人的脸半明半昧看不清神色。
他低声轻叹,有时候当真感慨命运弄人。
从前的裴淮瑾少年及第、天子重臣,在京中乃至整个大燕都风光无两,世人皆赞裴世子公子无双,假以时日定当位极人臣,今后前途不可估量。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竟沦落到如厮下场,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盛的时候,却要在明日午门斩首。
唐玉一路走一路瞧着地牢阴暗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的青苔,心情颇感复杂。
唐玉走后没多久,太子竟驾临天牢。
裴淮瑾照旧起身行礼,却被太子摁了回去。
“手怎么样了?”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笑道:
“好赖是接上了,明日斩首的时候,除了身首异处,倒是能留个全尸。”
太子听他这般说不禁蹙了蹙眉,“你还笑得出来。”
“求仁得仁,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裴淮瑾瞥了眼高墙上窄小的窗,“外面是晴天么?”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京城的晴天了,他对京城的记忆,停留在沈知懿要去别院的那一日,乌云压城,阴沉沉的天空下狂风卷着暴雪哀嚎,沈知懿唤住他,他却未回头。
风雪在他和她之间模糊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从此之后,他的世界里仿佛再无晴日。
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其实能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偶尔几片落在铁窗上,很快凝结。
但他顺着他的话笑说:
“是晴天。”
太子这半个月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每次裴淮瑾都会问他外面是不是晴天,他都会告诉他是晴天。
总归,是不是晴天裴淮瑾都看不到了,还不如骗骗他。
他想,裴淮瑾是在幻想窗外是那个春日阳光明媚的午后,墙头的少女笑颜比墙边的海棠花还要娇艳。
裴淮瑾听了太子的话后,果然笑了,“晴天,她离开的路上就不会太难走了。”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等他问斩后,便要离开京城了。
京城的四季依旧照常轮回,只是从此以后,京城再没有了淮瑾哥哥,也没有了沈家三娘而已。
沉默须臾,太子还是开口说起了正事:
“你可知,你给我的筹码,要么助我一步登天,要么让我同你一起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昨日裴淮瑾托人将五万裴家军交到了他的手上。
自从裴淮瑾带领裴家军灭掉北羌后,裴家军便一战成名,重新回到大燕三军的龙头位置,比在镇国公和骠骑将军手下名声更甚。
而裴淮瑾自愿剔除裴家军的旗号,将那五万精锐尽数交到太子手中。
一则歇了陛下想要改立储君的心思,二则保全了裴家军数万将士,三则,裴淮瑾以此为筹码来交换太子重审沈家之案。
陛下虽恼,但他近日素来闭关修道,等他和贵妃得知此事的时候,那五万精锐早已尽归太子名下。
所以圣上一怒之下,那一直犹豫的斩首旨意才在今日下达下来。
裴淮瑾给所有人都算好了出路,但却唯独没有算他自己的。
裴淮瑾笑了笑:
“殿下不必与我绕弯子,我知这五万精锐就是殿下的东风,罪臣虽不能亲眼瞧见殿下御极那一日,但臣对殿下有信心。”
太子听着裴淮瑾的话,心底到底忍不住一酸。
“表哥——”
太子轻叹,“你这般,到底值得么?”
裴淮瑾语气不变,“沈家只有翻了案,沈知懿今后才能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世间。”
太子看向对面的男人。
他自幼聪慧善谋,却也清正自持,他母亲是长公主,他原本不必参与党//争。
但他自愿将五万裴家军交至他手中,就是因为他早看透了圣上其实根本不愿为沈家翻案的心思,才选择了赔上身家性命站在他这一队。
太子郑重道:
“表哥放心,倘若日后……我定重审沈家之案,还沈家清白。”
裴淮瑾定定瞧着他,最后略一颔首,笑道:
“多谢。”
许是明日便要问斩,今日的天牢格外热闹。
快要天明的时候,镇国公、长公主带着裴季礼来了天牢。
自从上次一别,镇国公在槐州只匆匆见了裴淮瑾一面,长公主和裴季礼却是许久未见到他。
长公主一见裴淮瑾,眼眶倏地红了,从前总是对他冷硬的神情,也有了几分松动。
镇国公搂了搂长公主的肩,温声宽慰:
“莫哭了,抓紧时间再说说话吧。”
长公主应了声,这才率先走入牢房。
她上下打量他一番:
“瘦了。”
不知何时,自己的二儿子也长成了和从前长子一般的高大身形,只是她根本不敢想,这般高大的人,过了明日,也会同长子一般,毫无生气地躺进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