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看,不敢面对,不敢哭泣,不敢回头。
手臂本能地收紧了,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双手环绕她脖颈,让她想起幼小的自己也是这样挂在她脖子上,安然蜷睡在她温暖香甜的怀抱。
可是她没有妈妈了。
道别一次又一次,唯这次是永别。
十六年教养之恩,怎么放下,怎么忘记。
人生两大终极课题,生与死。现在,妈妈大概教了她人生最后一堂课,是如何面对死亡。
失去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回到童年,回到亲人身边。可人生怎么才能逆行呢?
她一步步走向明日,一步步远离昨天。
晚来惊梦凉夜枕,她孤独走了好远好远想起回头,妈妈在那条老旧长路的尽头,微笑挥挥手,对她说再见。
第90章 我最爱你。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
看得见的表象与看不见的内心全都湮灭为无尽灰白雾气,她蜷缩着抱住自己,一动不动,既不关心外界,也不关心自身,仿佛化身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这片濒临崩塌的精神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但她不觉得孤独,任由神思烟气般飘散,享受着空白的安静。
被世界遗忘了般的安静。
只是这安静实在短暂,没一会儿,贴着她的某个意识复苏了,开始骚扰她,弹弹她的神经,拨拨她的感知,啃啃她的敏感处,分散占据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扣在灵魂里的痒,向四肢百骸蔓延出去。
它真的很调皮,很不懂事。
“你出去。”程冥说。
出去替她面对指责,面对狼藉,面对一切她不愿面对的不堪。反正,褚兰英想要的是它。
“我出不去,你把我们困在这里了。”
她的二分之一如同幽灵环绕着她,从身后拥抱她,又从正面亲吻她,趴在她的肩头,又钻进她的心里,无处不在着,任性地撕扯她虚伪的平静。
“你好胆小啊。你在害怕,你害怕再看见程染,你害怕面对你犯下的罪——你觉得那是罪孽。”
这声音在肢解她。
她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可能是外面,可能就在她内心。
“但她最初创造你,就是为了完成基金会的任务,用你做筹码,救她的亲生女儿而已。”
“她后来救你,也不过是亲女儿没救了,把母爱移植到了你身上。”
“为什么她不让我出现?有我在,你太不像人,不像她的女儿。”
“你只是替代品,程冥,你明白了吗?”
每一句话都很轻,其间蕴含的东西却很湿冷沉重,刻薄的,辛辣的,戏谑的,神明般的无情,魔鬼般的恶毒。
“养育你的十三年,为了改进抑制剂她没少拿你做实验,任你被病痛折磨。她只是你一半的母亲,她还是你的研究员与实验员。”
“七年前她丢弃你,是以为褚兰英代表着基金会,她不想把你交出去,可以说是救你,但她什么都不告诉你。她也怕你恨她。”
“她爱你,但不正视你,不接受你。”
它成功了。
打碎程冥的理智,崩溃具象化,这个世界开始焚烧,开始消解,开始没有逻辑地坍塌扭曲。
“你能不能滚远点?”
她在风化的灰烬里抬起头,本该情绪汹涌的痛斥,从她口中脱出却死寂不见余烟。
程染已经死去,爱和恨也好,真实或虚妄也罢,再浓烈的感情都没了凭依,再多的疑惑都得不到答案。
她穷极一生也得不到了。
只有母亲留在她身上的血,褪去温度与颜色,演化成这一片苍冷的荒原。
碎屑纷纷扬扬,她是坍塌世界里的一具尸体。
“好吧,那我们不提她。”小溟蹭着她,精神犹如无数触角的克苏鲁怪物将她越缠越紧,那感觉像拥抱,又像在被绞杀,穿过她的表皮,勒进她的肌理,直抵她的最深处。
于是,她一边觉得窒息,一边感到安心。
令人作呕的安心。
“我最爱你。”它说。
只有我接受你——它的隐含意。其实它对于在哪里是无所谓的,反正程冥在,什么地方对它来说都一样。
可它想跟她永远在一起,是一起活,不是一起死。
“严蓉在等你。”拿出这么个只会跟它争抢伴侣的人安慰伴侣,它真是百般不情不愿。奈何有效。
“曲赢被关起来了。”这是菌丝跟程染脑中那枚鱼卵触碰得到的画面。程冥能见到的它也能见到。
“褚兰英了解所有的事。真相在你眼前,你不想去看看吗?”
一个她像是散落成了无数的碎片,另一个“她”在一片片捡拾拼凑,用上能想到的所有黏合剂。
程冥没有明显反应,依然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但渐渐地,她周围的风暴不再那样肆虐,灰霾余烬如同雪花产生又落下,堆积,铺满,直至填平无尽的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