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滑润的菌丝流连在那一片区域,避免她损失太多营养。
体力极速流失,她头晕目眩,起初还有阵阵剧痛刺激她保持清醒,现在浑身冰冷,神经麻木,快要丧失知觉。
“把身体交给我,让我来吧。”小溟劝道。
是心疼她而提出的解法,可那声音轻微低沉的,又仿若深渊之中佯装无害蛊惑迷途羔羊献祭的恶魔。
程冥咬牙不吱声,仍在做着徒劳的努力。
以前她或许担心这是它意图抢占她躯壳的诡计,不过现在,她只是对它有怨气。尽管知道不应该,尽管知道责怪它无理且无用,但无尽折磨里大脑被感性支配,魂魄像随着知觉一起被抽离,情绪失去自主权。
雪上加霜的是,她想起一件事——死亡与繁衍,对人鱼而言似乎是一体的。她在红石湾下见到的那尾人鱼,就是在生产之后死亡了。
这在自然界并不少见。
譬如著名“朝生暮死”之蜉蝣,会用几月乃至数年的稚虫阶段累积营养,接着一朝集群羽化飞出水面,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繁殖使命死去,尸身随水漂浮,结束一场壮烈的生命轮回。
可这是其它生物的生存之道。
自诩高等的人类自然不会甘心在世一遭只是为了物种延续。无数人举枝燃炬照亮前路,文明的绵延高于种族盲目的扩大,这种情形下,个体价值早已不局限于诞下新的个体。
因此,拥有着人类思维的程冥,油然生起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她会不会死在这里?
求生是生物本能。
哪怕明白她在被本能支配,惶恐与迷茫依然颠沛如野火燎原,将她力图争取的冷静烧灼得难以为继。
“程冥,让我来。”
眼见她越来越难支撑,小溟也着急,终于不由分说强迫她接受,只是一个恍惚,立刻被它趁虚而入。
身体权限让渡。
她能看到、听到、感受到,但无法主动做出改变。
大量菌丝铺张如来自地狱的花朵,触须辅就指端深入,灵活柔软勾缠着,一刹那生剐体腔与器官般的极痛后,伴随无法形容的血肉分离、能量流失的空落失重感,哗,整团卵囊滑出。
或许是菌丝锋利,或许是产道挤压,它轰然破碎,像装满奇亚籽的水气球,爆出大量软弹湿答的内容物,迅速扩散填满不大的水域。
形似胎衣的薄膜溶解,内部卵孢乍涌,密密麻麻,散发着淡淡荧光,飘飘荡荡将她包围。
菌丝抽离散开,试图勾卷收回那些漂游四散的“子代”。
眼前星点炸开,程冥脱力滑进水底,混沌视野里满目幽蓝,渐次稀薄,把她所剩无几的神思也拉扯飘远。
她的理智像随之耗尽清空,攀升到顶峰的恐惧至此反倒降回零点。躯体冰冷,精神世界也冰冷到空濛。
疼痛轻飘飘远去,浸泡在危险致命的水域中,被未知的、超越现实般的、她亲自生下的生命体包裹着,竟然只剩下诡异的安宁。
明明极其掉san的画面,这一刻,看着这宇宙星空一样光怪陆离的景象,她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
这些,算是她的孩子们吗?
她没有做“母亲”的自觉,只是面对这一幕这一秒,确实生出难以描摹的恍惚。
“程冥——”
所能感知到的最后场景,是幽静水泽下小溟的一声呼唤,她双眼合拢,意识昏然。
……
“程冥……”
又一声依稀来自意识深处的呼唤,链接的神经如同琴丝被拨动,嗡嗡回音不绝,将她唤醒。
她茫茫然睁开眼。
视野由暗转明,不符合期待的景物映入眼帘,清晰的一霎间,霍然!程冥翻坐而起,睁大双眼直视对面,无尽惊恐把她淹没。
她看见了自己——
如同平行空间扭曲折合,重重叠叠,无数的自己。
无论转向哪个方向,斜视或正视,所有的“她们”都直直盯着她,一眨不眨,一偏不偏。
她在被自己观察。
程冥肢体僵直,呼吸都要停止,几秒之后,终于,那口差点撑裂肺膈的气顺了出来。
是镜子。她前后上下左右六面都是镜子。
全方位,全包围。
果然,镜不能对床是有科学依据的。这措不及防冒出的场景险些把她吓出好歹,心率几乎狂飙至一百八。
惊恐缓慢退去,疑惑与警惕翻涌上来。
环境大变样,无疑,她已完全不在闭眼前的位置。阴暗潮湿的地下水池不见了,那些从她身体里钻出的卵孢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宽敞的空间、柔和的光线,身下仿佛为她量身打造的舒适坐卧具,在她坐起后跟着抬高,支撑她酸软的背脊。
怎么回事?她几乎怀疑自己之前是做了个噩梦,又或者此时还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