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死而复生,谢幽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地伏在谢浮筠的背上,紧紧搂住她的脖颈。
不是第一次被她背在身上,六、七岁大的时候,她也经常这样背着自己,去天璇派找裴疏雪……路上,饿了,渴了,心情不好了,她会去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千方百计哄自己开心……她是天枢宗的大师姐,她是七宗所有人的大师姐,她习惯了照顾人,裴疏雪、萧忘情、门派的师妹,所有人都被她护在羽翼下。
可是,后来……
脑袋愈发昏沉,小时候的记忆一幕幕涌现在眼前,谢幽客咬紧牙关,胸口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谢浮筠嗅到了一股咸湿的气息,脖颈处忽然一片湿热,她微微侧过头,柔声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怎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伤口很疼吗?别哭啦,我见不得别人哭,我会治好你的。”
寻到了一处温暖干燥的山洞,她脱下身上的外袍,垫在地上,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生起一堆篝火,照亮山洞。
谢幽客躺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她看着那簇跳跃的火光,没有感受到丝毫暖意,只有一阵阵寒意。
她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严重,丹田疼得厉害,只怕短时间内,都使不出灵力来。
谢浮筠跪坐她身边,瞧着她的脸,道:“你的面具上都是血,我要摘你的面具了,顺便,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模样。”
金色面具被人轻轻揭下,谢幽客冷冰冰横了一眼摘她面具的人。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接着,轻浮地调笑:“你生得美若天仙,像话本子里金枝玉叶的千金,那个白眉毛真不懂怜香惜玉,换我我就舍不得打你。”
“你……”谢幽客面色阴沉,颤抖着双唇,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低声呵斥的话,“轻狂!”
她久居高位,从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对她说这种轻挑的话。
气急攻心,她呛咳了几声,唇边又溢出了血。
那人敛了笑,伸手替她擦去唇边的血,轻声道:“对不住,是我说话没分寸,你别生气,我替你清理一下伤口,衣服上的血黏连了伤口,撕开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些……”
说罢,利落地将她身上带血的衣衫一件件剥开。
衣衫被人一件件褪下,谢幽客躺在地上,紧紧蹙眉,闭上了眼睛。
意识浮浮沉沉,思绪飘飘荡荡……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六岁那会儿,她刚拜入天枢宗时,一不小心跌入了一个泥坑,浑身上下裹满泥浆,谢浮筠憋着笑,将她捞了起来,带回屋里,剥下她的衣衫,一遍遍地替她清洗干净身子。
她那会儿矫情,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觉得很是丢脸,不争气地哭红了眼,谢浮筠一面替她清洗,一面柔声安慰:“师妹,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师姐也跌进去过好几回呢。”
她还是哭个不停,谢浮筠无奈叹气,替她洗干净身子后,也纵身一跃,跳入那个泥淖,裹着一身泥浆,笑着告诉她:“好了好了师妹你看,师姐也摔进去了,我们一起丢脸,你可别再哭了……”她确实不再哭了,被浑身是泥,唯有牙齿雪白的谢浮筠逗笑。
她们师姐妹在那里咯咯地笑,师尊御剑路过,看着浑身是泥的谢浮筠,气不打一处来,罚谢浮筠抄写《清静经》。
师门三人,师尊性情冷厉,只教功夫,少有温情的时候,谢浮筠爽朗豁达,会以师姐的身份,照顾她的衣食起居,替她梳发、绾髻,给她买新衣裳,在她想家时,将她搂在怀里,说笑话哄她开心。
她们师姐妹自小一块长大,她们见过彼此最狼狈、最开怀的模样,像朋友,却又比朋友更亲密一层,像家人,却又没有血浓于水的血缘。
她的身边只有师姐,师姐身边有很多师妹、很多朋友,可谁也不能将她比了下去,谁都不能比她与师姐更亲密。
漫长岁月里,她们师姐妹始终维系着旁人无法企及的亲密与默契。
亲密,也有一丝隐秘的嫉羡,她的天资不低,可与师姐切磋教艺,她从来都是胜少败多,宗门里,师姐也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而她孤僻严苛,人人惧她畏她,不敢亲近她。
直至十六岁那年,师姐从戒律峰下来,得知师尊属意她继任宗主之位。
师姐是玄门至尊的首徒,是天枢宗的大师姐,天资卓绝,那些同门对师姐既敬又爱,师姐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将来会执掌宗门,大概,从未想过,师尊属意的继任者,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师妹……
后来,师姐在蛮荒,修为尽失,改走邪道,是不是,也存了一分自暴自弃的心思?
从正道天骄,沦为人人喊打的宗门弃徒,她们师姐妹割袍断义,刀剑相向。那时,师姐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一定对她感到很失望,一定恨极了她,所以,最后,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肯再见她一面。
此时此刻,躺在这个山洞里,谢幽客真的很想抓着谢浮筠的肩膀问上一句“十三年了,我这个正道魁首做得好不好?我会不如你吗?换你你能比我做得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