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十三四的时候父母健在,子书谨教授她生死之事,曾问及她想如何处置自己的尸骨,将尸身葬在何处。
都说帝王万岁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事,谁能真信呢?
少女天真烂漫,言说自己要一辈子和爹娘在一起,虽然那时候爹娘已经生了嫌隙,可或者是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
这不合规矩。身为太傅的子书谨淡淡回绝。
她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呢,她接着道。
“你记得吗?你跟我说你去过南海,有连绵不绝的海浪,一望无垠的沙滩,外出打渔的船被风鼓起高高的帆,我没有见过,我很想去看看。”
但身为一朝储君若无意外她可能一生也无法抵达疆域的最南端,也确实如她所想,她终其一生,没能去南海看一眼。
陈旧的记忆从脑海中蹁跹翻飞,裴宣想,骨灰去看有什么意思?怎么能算去过呢?
她要亲自去看过,才算真的到过。
——明宝山已近在眼前。
第119章 你的陛下在那儿,被烧成灰了
明觉寺作为皇家寺庙,进山的路修砌的平整宽阔,马车能一直通至山脚,从山脚下开始便是一条数丈长的通天石阶隐藏在层层山岚当中。
一旁另有蜿蜒的山路可供马匹穿行,但一般前来祈福的香客为显心诚还是会累死累活的爬上山去。
太后祭奠先帝整座山都被早早清场,蜿蜒的火把燃烧着照亮山阶,子书谨抱着先帝的尸骨下了马车,微雨丝丝浸入太后紧贴脖颈的衣领。
裴宣主动抢了广百撑伞的活计,与太后并肩而行,这对于一个五六品的小官来说是十足的僭越,但没有人开口阻拦。
细雨敲在伞沿,伞下就是一个静谧的小世界。
火把燃烧出松脂的气味,很好的掩盖住了先帝尸骨诡异的味道。
裴宣抽空看了一眼,先帝身上此刻穿的是一件玄色长裙,里头是一件雪蚕丝的内衬,并不是自己死后应该穿的隆重朝服,可能是子书谨一直悉心的给尸体换过衣服。
嘶,这个画面想象一下又有点让人骨子里发冷。
子书谨看出来了:“冷?”
这大夏天的哪怕是下雨也不可能冷啊,再说满山的火把燃烧热气熏蒸又冷的到哪儿去?
“过来。”子书谨朝她招了招手。
意思是要过去牵她,但问题是子书谨现在怀里抱着一具尸体,还是自己的身体,要去牵她就得摸到自己的尸体。
这就有点太惊悚了。
但小白脸没有人权,她忍气吞声的把手递了过去。
不出意料的贴在了自己的尸身上,尸体冻过以后再化冻就会有一种软绵绵的黏腻感,化冰的水汽蒸腾,这下不冷也是真冷了。
这种感觉很诡异,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触摸自己的肩膀。
裴宣在那一刻竟然感到一种悲哀的怜悯和奇异的安宁。
对于自己的怜悯。
原来人死后是这样的,你终于得到解脱了吗?作为太女、作为皇帝、作为裴宣得到了解脱,那些恩怨爱恨必须要做的抉择都离你而去,你再也不用握住屠刀,再也不用承受任何人的分离和背叛。
可能是因为冻太久了,哪怕化了尸体表面还是很冷,子书谨反握住她的手,给她渡过一丝热度。
子书谨的手是很暖和的,大概因为她内力强横,将裴宣的手牢牢包裹在其中。
裴宣不得不以一只手挨着自己尸体被太后握住,一只手撑着伞的奇怪姿势慢慢抬步走上石阶。
“先帝十四岁那年春天一直在下雨,半雨半雪是最冷的时候,陇上以北百姓刚刚种下的春苗尽数被冻死,哀嚎之声遍野。”
她突然提起一件不相干的事。
“除国库拨下赈灾款项之外太祖还命钦天监在明宝山下祭天祈福,先帝当时还是太女,为表诚心要从京城一路徒步至山下。”
“太祖有心锻炼先帝,将此事全权交给先帝布置,先帝疲累之下感染风寒,咳嗽不止,祭天是大事哪能如此懈怠,后来太医院下了重药,让她咳不出声来。”
真是泯灭人性啊,裴宣在心里淡淡的想。
忘了哪里看来的话,这世上只有贫穷和咳嗽掩盖不住,其实是能的,把人毒哑就行了。
“先帝病的很重,走了一路后实在支撑不住往哀家这边靠过来,她的手很冷,像是冰一样,但哀家将她推开了。”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先帝身份何等贵重,如何能倚靠在旁人身上,徒留人口实。”
“哀家当时这样想。”
“先帝听得哀家斥责顿了一下又强自支撑,只是过后大病许久,后来先帝指责哀家权势大于私情,其实不算无的放矢。”
她摩挲了一下裴宣的手,将源源不断的内力化作温度渡给裴宣,温暖到几乎有些灼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