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脚步声响起,顾东望赶忙躲到一旁。等那名小厮走远后,他自觉撞破了他人私密之事,只想着赶紧离开。
走出没几步,只听见上方的凉亭内骤然响起铿锵之声。
他惊愕转头,激昂的曲调一阵高过一阵,如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
奏曲之人心中怀了难以化解的愤懑,要借了这琵琶将一腔情绪倾泻出来。
顾东望一时听住了,他眼睛盯着凉亭的一角,缓缓移动步子。
渐渐地,他看到了凉亭的柱子,然后是凉亭中的栏杆,最后他看到了一只手。
这只手肤白胜雪,正卯足了劲儿,一下下砸在琴弦之上,带起裂帛般的声响。
俄而,五指翻飞,他只能看见一层层虚影,金戈相击的声音一阵阵紧逼而来,叫顾东望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他抬首,见到一双熟悉的眸子,与那日含情带笑、波光潋滟的神情不同,此时的眸子内蕴精光,一池的怨愤几乎溢将出来。
顾东望顺着眸子的视线看去,漫山热烈绽放的红梅便尽收眼底。
梅枝苍劲嶙峋、旁逸斜出,鲜红的花朵随着曲如游龙般的枝条肆意伸展,所到之处皆是鲜红。
起风了,寒风挟着清幽的梅香从脸庞刮过,顾东望脑中忽然浮现了那句诗。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注1】
回到住处时许文恪已经下值,正拎了一角素酒走过来。
“回来了?今日画得如何?找到你说的什么神韵了吗?”他边说边往顾东望背上的书笈里去看。
“你还记得睐儿吗?”
“睐儿?”许文恪放东西的动作一滞,“哦——你是说之前跳水中舞的那个啊。”
“是。”
“他伤了腿以后就不跳了,你猜他后面改什么了?”
顾东望抿嘴不语。
“改弹琵琶了!”许文恪将吃食一一摆好,招呼顾东望坐过来同吃。
“这其中还有一段公案,你猜他为何要改弹琵琶?”
顾东望摇头。
“嗐!之前只道是他不小心从楼梯上跌落,他伤好后闹了起来,众人才知原来是被人推下来的!那日一场水中舞令睐儿声名鹊起,令那人原本快到手的头牌之位不稳,才使了奸计。”
话到此处,许文恪点点筷子,又道:“这人弹得一手好琵琶,睐儿为了压过他才改学的琵琶。”
“那……”顾东望迟疑一瞬,“他胜了吗?”
“你是说睐儿?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觉着悬。你想想,人家那可是学了十几年的,他才学了多久?不到两年而已。”
顾东望没有开口,但心里却并不同意这个说法。
熟稔的技艺固然重要,但弹奏时的心性和弹奏出的神韵却是需要灵气的。
而睐儿,确实有这份心性和灵气。
“你怎么忽然提到他了?你今天看到他了?”
顾东望筷子上的酱豆滑落到了桌上。
“没有,只是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起这个名字……我就是随便问问。”
*
距离元日还有些时日,顾东望日日往那处默林去,为了不耽误睐儿练琵琶,他并不占凉亭,而是在周围寻了个合适的地方铺开画纸。
睐儿并不常来,有时隔三日,有时隔五日。
他来时,顾东望便听着他练习靡靡之曲,只是每每练习不了多久,那曲子就会骤然变调,他那或烦躁或郁闷或深思的情绪就会分毫不减地传入顾东望的耳朵。
顾东望笔下的红梅便时而灿烂时而含苞时而舒展。
他若不来,顾东望便只能对着一林孤寂的梅花,一点点勾描它们不同的姿态。
不久便近除夕,年关事繁,他便无暇再往默林去。
一直忙到元宵过完,年前同他一起返京的罗尚把他喊了过去。
只说他的《凌寒图》中所画的梅花已通神韵,想来是山林间的梅花独具天然野性,这才使他了悟,便封了五十两银子旅费,令他自往各处山野间游览。
“此事便这么定了,莫要再推辞,你的天赋不可蹉跎,这银子权当我收了此图的资费。”
话说到这份上,顾东望便不敢再辞,再三拜谢后出了府门。
他也不敢与罗尚说,自己忽然了悟与那一林梅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因为他误打误撞听了一个人的琵琶,又知道了他的故事。
出发的前一日,顾东望再次背着书笈,早早地往默林去。
梅花尚在,依旧鲜艳地傲立枝头。
他站在熟悉的那块大石旁矗立良久,一直等到日头高挂,才在那条蜿蜒的小道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这次睐儿身边没有跟着那名小厮,他独自捧着琵琶缓缓走入了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