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煦在梦中蹙眉,往他怀里缩了缩。陈翊低头吻去那人眼尾的泪痕,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苏煦第一次替他包扎伤口时说的话:“大人总说护着我,却不知我也想成为你的铠甲。”
此刻晨光熹微,他终于读懂这话的分量——原来最坚韧的铠甲,是甘愿将软肋化作逆鳞。
寅时三刻的寒江浮着薄冰,漕帮总舵的乌篷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陈翊勒马立于江畔,玄铁护腕凝着霜花,身后三百轻骑鸦雀无声。他望着水寨高悬的"漕运通衢"匾额,想起七日前苏煦坠江时,血色染红的就是这片水域。
"侯爷,东南两路伏兵已就位。"副将呈上令旗。
陈翊接过令旗的瞬间,江风掀起猩红披风。他望着对岸炊烟升起的船工寮棚,忽然想起苏煦枕在他膝上说的话:"运河上讨生活的,多是苦命人。"
令旗划破晨雾的剎那,惊起满江寒鸦。铁蹄踏碎冰碴,箭雨撕开漕帮的铜锣示警。陈翊策马冲进水寨正门,□□劈开拒马桩的声响,惊得桅杆上歇脚的老鸹扑棱棱乱飞。
"陈翊!你私调驻军围剿漕帮,我要上奏朝廷!"漕帮帮主赵九被亲信护着退到主船,蟒袍上金线在晨光中晃得刺眼。
陈翊甩鞍下马,战靴碾过甲板凝结的血冰:"干明八年私运军械,十年贩卖私盐,上月勾结河道衙门贪墨修堤银——"他解下腰间革囊,倒出厚厚一沓密信,"赵帮主要参本官哪条?"
赵九盯着飘到脚边的信笺,脸色煞白如纸。那是他亲笔写给户部李侍郎的密函,末尾还按着朱砂指印。突然暴起夺刀,却被陈翊反手擒住腕骨,钢刀"当啷"坠地。
"侯爷饶命!"赵九膝行欲抱陈翊战靴,"都是李崇光那老贼指使……"
"李侍郎昨夜已在诏狱招供。"陈翊一脚踢开他,刀尖挑起信笺上斑驳的血迹,"他说赵帮主孝敬的扬州瘦马,很合心意。"
第28章
正午的日头照进刑堂时,三十六个头目已跪满庭院。陈翊倚坐太师椅擦拭佩剑,剑身映出廊下飘摇的白幡——那是赵九悬梁自尽前,亲手为病逝老母挂的丧幡。
"按《大周律》,勾结官员、谋害朝廷命官者,诛三族。"副将捧来名册,"这些船工虽未直接参与……"
"侯爷!"虚浮的脚步声混着药香撞破肃杀。苏煦裹着狐裘倚在门边,面色比狐毛更苍白,胸口细布渗着淡淡血色,"运河解冻在即,新政需要熟手疏通漕运。"
陈翊握剑的手陡然收紧。他今晨特意点了苏煦的睡穴,没想到这人竟撑着病体追来。庭院里响起窃窃私语,有个年轻船工突然叩首:"小的愿戴罪立功!上月赵九让我们在官船底凿洞,小的偷偷用蜡封住了!"
苏煦眸光骤亮,扶着门框轻喘:"江南新政正要组建漕运监察司,这些人……"
"你知道他们手上沾了多少血?"陈翊剑尖指向船工,却在触及苏煦期待的目光时倏然垂下。他想起八年前的上元节,苏煦也是这样望着他,求他放过偷荷包的乞儿。
最终发落的朱笔悬在半空。陈翊望着名册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忽然将笔掷进火盆:"漕帮船工编入新政漕运司,以三年劳役抵罪。"青烟腾起时,他瞥见苏煦唇角笑意,像化开的春雪渗进心头裂痕。
回程的马车上,苏煦枕着陈翊的腿昏睡。车帘漏进的光为他睫羽镀上金边,陈翊用指腹轻抚他微凉的唇,想起刑堂上这人说"新政需要活水"时的神采。原来最锋利的剑,终要被最柔软的水驯服。
"侯爷,赵九的幼女……"暗卫隔帘请示。
"送去慈幼局。"陈翊为苏煦掖好裘衣,"找户清白人家,别说身世。"
怀中人无意识蹭了蹭他掌心,陈翊低头嗅到淡淡的血腥混着药香。他忽然惊觉,自己半生信奉的铁律,竟在这缕暖香里化作绕指柔。就像苏煦改制的商税,看似温和,却能凿穿最顽固的坚冰。
江风掀起车帘,陈翊望见运河上破冰的官船。船工们喊着新学的号子,将"漕运监察司"的旗帜升上桅杆。那旗是苏煦亲手绘的样,青底金字,像极了他当年掷在朝堂的铜钱。
"快些回府。"陈翊突然催促车夫,"苏大人该换药了。"
马蹄声嘚嘚碾过官道,融化的雪水渗进泥土。陈翊握紧苏煦的手,忽然觉得这双手比他握过的任何刀剑都珍贵——刀剑能劈开黑暗,而这双手,正在黑暗里种出光。
寅时的更鼓还在宫墙内回响,承平侯府书房的灯已亮了三日。陈翊执笔蘸朱砂,在最后一份刑部公文上批下"流三千里",抬手时腕骨发出细响。窗外桃枝抽了新芽,斑驳影子落在案头密匣上——里头锁着江南十二州漕运案的全部卷宗,每一页都浸着血与火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