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里,苏煦终于打开了箱子。迦南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最上层是件月白中衣——领口绣着银竹纹,三年前陈翊更衣时落下的。他鬼使神差地贴上脸颊,布料早已褪了温度,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人肩胛的弧度。
"啪嗒"。
翡翠扳指滚落在青砖上,内圈刻着"翊"字的小篆。苏煦想起那年修漕渠,自己泡在冰水里三天三夜,只为寻回这枚被浪卷走的扳指。彼时十指冻得紫红,却将扳指捂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把陈翊的心跳也偷来。
箱底的红木匣藏着更隐秘的时光。苏煦摩挲着匣面忍冬纹,铜锁"咔嗒"弹开时,满室月光都碎在了三十六封火漆信上——信封的云雷纹早被摩挲得模糊,像极了陈翊腰间玉带扣的纹路。
"煦儿亲启"。
第一封信的墨迹力透纸背,是离京后第七日送到的。苏煦至今记得那日暴雨冲垮新修的堤坝,他浑身泥泞地跪在溃口处,怀里却紧紧护着这封信。信纸被雨水泡得发胀,陈翊的字迹晕成朵朵墨梅:"见字如晤,漕运新章已批,汝之策甚善。"
第二封信夹着片干枯的银杏,是国子监藏书阁窗外那株。信上说柳文渊因贪墨被贬,朱批的折子溅了星点墨汁,恰盖住"苏煦"二字。苏煦当年用裁纸刀将这一角裁下,如今边缘已起了毛边。
最底下那封火漆犹新,拆开却是空函。素笺上只印着枚唇印,胭脂色艳如三年前舷窗边的晚霞。苏煦蓦地想起那夜陈翊咬破他指尖,以血代墨写下"入骨"二字,喉间泛起铁锈般的涩。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月光泼了满箱。苏煦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将信笺铺了满地。云雷纹连成蜿蜒的河,倒映着三年来每个辗转的夜——在堤坝上枕着信入眠,在衙门值夜时对着扳指发呆,甚至醉酒后把"翊"字刻满砚台底。
"大人,该用晚膳了。"阿福的声音惊散满室绮思。
苏煦慌忙将信塞回匣中,却带落了藏在暗格的鎏金蹀躞带。这是陈翊大婚时的腰带,干明十年他在市舶司,曾见陈翊用它抽碎过诬告者的茶盏。带钩内侧有道细痕,是他离京前夜用发簪划的,刻着极小的"煦"字。
晚膳是莼菜羹,苏煦舀起一勺碧玉似的汤水,忽然呛出泪来。三日前乡民们送来的新米还堆在仓廪,说是要给他备聘礼——这些淳朴的人啊,竟真信了"苏大人要娶京城贵女"的传言。
"大人可是思念故人?"老厨娘颤巍巍添了勺鸡汤,"老奴瞧您总对着月亮发呆......"
瓷勺撞在碗沿,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袖口云纹。苏煦仓皇起身,却在廊下撞见那轮满月——浑圆的,冰冷的,像极了陈翊书房那面铜镜,照见他三年来所有欲盖弥彰的思念。
戌时的梆子荡过城楼时,苏煦抱着木匣上了城墙。夜风卷起官袍下摆,露出腰间系着的五彩丝绦——端午那日从陈翊腕间扯下的,浸过血与汗,如今褪色成了苍白的记忆。
"若是三年前......"他对着月亮呢喃,指尖抚过丝绦上歪扭的结扣。那年龙舟赛后,陈翊将他抵在船舷教打水手结,说"绳结如人心,缠得愈紧愈难解"。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便是那作茧自缚的春蚕。
匣中的物件一件件摆上垛口:裂了缝的白玉平安扣,缺了角的《灵飞经》残页,甚至还有半块月饼——中秋夜从陈翊碟中抢的,硬得能硌碎牙,却被他用丝帕裹了三年。
最底下是方沾着朱砂的帕子。苏煦展开时,绯色星点如红梅绽雪——那年陈翊批完公文,随手用这帕子拭了指尖朱砂,却被他偷来压在枕下。如今朱砂已沁入丝缕,倒像把心头血都绣了进去。
"大人!江上有官船!"
阿福的惊呼划破夜色。苏煦手一抖,白玉扣顺着城墙滚落,在青砖上敲出清越的响。他扑到垛口,见漆黑江面上一艘双桅船破浪而来,玄色旌旗猎猎如鹰翼,旗上"承平"二字被月光洗得发白。
船头立着道人影,蟒袍玉带沐在清辉里,腰间螭纹剑鞘泛着冷光。夜风送来熟悉的迦南香,混着陈翊低哑的轻笑:"苏大人好雅兴,这是要把本官的旧物都喂了江鱼?"
苏煦踉跄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城墙。三年光阴突然坍缩成掌心的玉簪裂痕,所有刻意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忽然看清,那些在政绩文书里藏着的"清"字,在水利图上勾画的云雷纹,在深夜里摩挲的旧物——哪里是什么恨,分明是裹着怨的相思,是淬了痛的眷恋。
陈翊踏着月光走来时,苏煦的官袍已沾满夜露。那人指尖掠过他眼下青影,温度灼得人心慌:"闵州三年,苏大人倒是清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