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扬远郊智通寺挂单主持元拙,果然是当初上皇那个走失“佛子”哥哥。
先帝曾有一子,出生时天降祥瑞,金光普照,先帝大喜,其母亦母凭子贵,一跃至贵妃尊位。
皇子周岁时,时任司天监正谏言,皇子为转世佛子,承载一国气运,必一生护国祈福,先帝不愿,不料贵妃即刻病倒,先帝无法,只能奉太皇太后之命,令尚在襁褓之中皇子前往扬州天旻塔寺修行祈福,为此先帝大兴土木,不断修缮扩建天旻塔庙。
又二十年,上皇登基,佛子消失于塔中,直到今日都不知去向,知道此事人皆以为天下太平,佛子功成圆寂。
因而无人知道,佛子是如何从层层看守中逃出,在智通破庙里安身,甘于困顿一生潦倒一世。
便连斐玉,坐在元拙身边,听他苍老的声音徐徐讲述他的一生,亦不由唏嘘难过。
元拙却笑了,他虽然身披佛门奇宝走金朱褚锦襕袈裟,手持鎏金迎真身银金花四股十二环锡杖,端坐宝座,伺僧千人,早已不是斐玉记忆里那个禅衣褴褛,孤苦伶仃的破庙老僧,可他睿智双眼与浅淡微笑仍一往如昔。
“多年前,我与你说,言语之道断而不可言说,心念之处灭而不可思念。”元拙笑道,“斐玉,你命里有一段佛缘,却注定牵连红尘,无法悟,你我的缘分理应为止。”
斐玉凝视着元拙洞察一切慧眼,忍不住问道:“师父,若佛塑金身仅仅是为震慑信徒,本心却困于金箔之中,缘何可逃却不逃?”
太上皇接回佛子,乃是收拢民心,震动天下大事,凭借此事,太上皇要再度临朝问政也无不可能。
今上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父子二人围绕大师元拙已争斗多时,而以元拙皇叔,佛子身份,也再难逃离重重宫阙,便是尘埃落定,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移居皇寺,永生在皇帝眼线下生活。
现在元拙说出“缘分已了”的话,无非意味要再不问,也不能问世事。
斐玉认为他师父是为皇权所逼,不得不如此罢了。
元拙却颔首道:“若佛塑金身为教化百姓,想必佛也是愿意的。”
他略转头,看向宽广大殿里整齐跪坐在木案前奋笔疾书百名僧人,淡淡道:“智通寺里独我一人,则自渡本我,今日佛兼权临,则普渡众生,我心自在,随波而不逐流,这便是佛教谕我应修行。”
斐玉心神震动,徒然明白了师父元拙的心意。
同时,经过这场仿若点拨对话,他也看清了自己前路。
再受召觐见今上时,他亦可笑语晏晏,平静以对,辞谢美意,誓不入仕。
“草民心意已定,愿承阙师志,生亦有尽,学海无涯,若能扶持岱殊,重振学风,此生亦无悔矣。”斐玉直身跪在青石板上,声音柔和却坚定。
年轻帝王高坐在龙椅之上,一身常服却掩盖不了天子威严,他俯视眼前不及弱冠的少年,沉吟许久,才道:
“你年少有为,朕早有耳闻,前日太子少保闫方域提起你,对你很是推崇,你若不愿入仕,恐寒了你老师心,亦寒你父亲的心。”
话没说尽是的,是不是也寒了皇帝心?
斐玉抬头,直视天颜,温润俊脸给人一种毫无威慑之意平和感觉,他笑道:“草民受两位师父,老师二人影响最大,他二人,一位诚心于佛,一位诚心育人,皆与远离这世事争分,草民受其影响,也养成了闲云野鹤性子,无心无力于庙堂之高,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此时,南书房里另一个人动了动,他看了看斐玉,又看了看斐玉,转而疲懒地对皇帝说:“皇上,您既要与这位岱殊公子说话,何必要臣干站着听呢,臣伤还疼着呢。”
此话一出,顿时打破了书房内凝实的气氛。
皇帝看向那人,声音里带了一丝责备:
“贾卿,你若是伤还未好,不若把靖御卫与稽察台都交给副手,你回去好好养伤罢。”
“那不行,”贾瑚歪倚着八宝架,在天子面前依然是一幅痞里痞气地样子,“好不容易皇上把靖御军交到我手里了,我不把那些个软骨头为您训好了怎么行?若是又让张大人笼回去护着,臣这回吃的苦可不就白吃了?”
“哼——”皇帝冷哼一下,也不知道他是在嗤笑贾瑚,还是在嗤笑失职了原京营禁军统领张大人。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心绪也没有刚才那般深沉,顾及到身份特殊皇叔,还是决定宽待林斐玉,松口道:“你先退下吧,岱殊书院执掌一事,且叫穆寻按规矩奏折与朕。”
斐玉暗暗吐出一口浊气,再行拜礼,中途他以余光瞟视贾瑚一眼,却见对方正笑意灼灼地盯着自己,不由心里一跳,但到底安然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