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动的灯笼被迎面而来的人刻意地掀翻,路过的人绕开他们两个,撞到灯笼的人踏灭了里头的烛火,毫无诚意,平静地说道:“抱歉。”
苏博认识这人——沈寒明。
记忆中苏博没有和沈寒明说过话,至于怎么认出他来的……苏博想,大约是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传说沈寒明的清廉公正,他自然能熟悉这个名字。若是沈寒明确实和传闻中同样洁身自好,那么他也会像现在这样脚踏实地站在在这尘土纷扬的地面,而非熏香浓郁的车马中。
在沈寒明拉住苏博之前,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前天,也或许是更早之前,苏博犹若瞧见过有人叫过他的名字,说出了他的官职还有感谢的言语……
苏博不由得记住了沈寒明,记住了名字,样貌,以及品行,被恍惚又深刻的记忆撺弄,现在他停住,不敢擅自乱动,不能随意离开,凝视着沈寒明,期翼沈寒明会对他说些什么话,不论什么,他大概会顺从的。
“跟我走。”沈寒明道。
苏博跟着到了沈寒明的家中,三间破败的屋子围成的小院,屋外没有牌匾,清贫得不像朝廷重臣的家院。这里也没有佣人,他独自居住在京城家中,清冷孤寂得连蜘蛛都不愿意在里头做窝。沈寒明点亮了灯,把屋子房门打开,月光照进来驱散更多的黑暗,他从院中水井里打上来一盆水,粗糙的棉麻毛巾搁在盆边,他放在桌上,对苏博道:
“别哭,洗把脸。”
苏博才发现自己在流泪,他在催眠自己要平静,眼泪却是无法控制。沈寒明的这盆水好冷,巾布抹过眼睛时一同在擦拭的还有他胸膛中的心。
心从来都与眼共通。
冰凉的水似乎又滚烫地捂热苏博快要停止跳动的心。他的眼泪滴落到水盆里,水中的月影荡漾,心脏跳的好快,他要吐了,恶心地想道:“我会遭报应。”
法力不受法则掌控,在苏博体内被引导放大,现在法力的一部分被苏博用于杀人,那罪恶的法力在恶人体内不会走到终点…——它会转化成其他的能量,它会成为“恨”吸附于和他相遇相知的人体内,溶于恶之漩涡,吸取凡人们“善”,混乱将在其中不可收拾地穿刺魂灵。。
苏博害怕轮回,担心遭受报应,畏惧之后也会被谁用法力杀死!
院中凝结出一缕白雾,它没有五官,没有皮肤,没有灵动长发,月光下它像银线编制的丝带,无风已起向苏博飘来,在门前停下,苏博直觉这缥缈的雾正在化形——它正在成为一个纤细的女人。
既看出了它像女人,五官还有皮肤的质感接着便显现出来——冷艳的美人。
她的五官像极了苏博。
现在似乎在做梦,这雾由法力所构造,凝结在这里已有数年,白茫茫的眼直盯着苏博,沙哑地叫着什么难以分辨的话:“你……要……啊……带走……”
带走什么?苏博想问。
雾气这时耗尽了法力彻底消散。
沈寒明道:“她认识你。”
“是我母亲。”苏博道,“抛下我的母亲。”
沈寒明很冷淡地道:“你们总是前赴后继地出现在我身边,用术法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你到我这里来,不是我逼着你,是你逼着我。”
弱者没有资格胁迫会法力的苏博。来到这里之前苏博随时可以离开,在人群中他随时能够隐匿消失,却一步一步地在人群中行走,他缓慢地闯进了沈寒明的视线,他身体中未察觉到的本能捕捉到了沈寒明。
是苏博先靠近了沈寒明,忍不住凝视跟随着来到了这里。
母亲也来到过这里……
而且不只有母亲……
苏博看见沈寒明身上缠绕着若隐若现的丝,觉得那些正是纠缠的“因果”。沈寒明月光下毫无血色的面孔透露着石雕佛像那样孤冷的慈悲,他像柔和的光,乱闯的飞蛾总会忍不住向他扑过来。蛾子肮脏布满尘埃的翼擦伤了沈寒明的慈悲,活生生刮去他依附骨髓的良善,至他赖以为生的理想成了笑话。苏博追忆起了不该回忆的往事,似乎……也不能肯定……也许猜出了母亲为什么抛下自己。
不是抛弃,而是有意为之的凌辱。
好像母亲早清楚如今以及之后的未来,早在苏博灵魂刚成形,肉体还存在母亲腹中时,他感知到一双手摸着他还在伸长的骨肉,她的法力构造着他骨血,她低着头喃喃自语:“你不是为自己而生……”
他好想扒开自己这幅皮肉,看看里头是不是刻着这样的命令——绝不能因为羞耻的苦楚而擅自放弃性命。
苏博不能令这深入骨髓的想法抽离出去,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一无所有的幼年时躲在肮脏的柴房睡觉,分明关着他的那道门没锁,门外是刺眼的自由光明,他手脚也没有痛得宛如刀割,他却没有溜出去,留了下来。自己的力量被他忽视,勇气与爱也仅为了与梅生见面的那刻才陡然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