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分明是天下无解的毒,他浑身的痛楚都系在陛下的股掌之间,随时随刻就能将他击溃。那该是皇室的秘辛,他从未听说过,自己也找过人偷偷去查,但都了无踪迹。为什么楚怀存在此时会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等等,他相信了。
季瑛第一次听到了这种毒的名字。
半面妆。他想,多么合适啊,自己不能表露出真实的情绪,一旦有所动摇,必会反噬其身。他像是被分裂成了两半,扮演着自己所应该在演的角色。
“其实我刚刚也隐约察觉这位小友身上有异,只是不敢确定,”
方先生慢吞吞地走过来,替他诊脉,一边感受血液流过他的脉搏,一边摇头,“半面妆不是毒,是蛊,再要些时日能钻到人的骨头里去,那时候就真治不成了。”
也就是说,现在还能治。
季瑛恍惚地明白了这件事,却觉得自己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
方先生还在絮絮叨叨:“不应该啊,这种毒早就应该不存在于世间了。是谁给这位小友用的毒?我唯独在先帝在世时有缘得见过此毒一次,莫非是……皇宫?”
他立刻闭了嘴,知道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在季瑛面前说太多不该说的。
楚怀存被他天然地划分为了自己人,但季瑛可不是,虽然他被楚相带来看病,但终究不知底细,何况此事又牵扯了前朝秘辛。季瑛也不在意,他面色不正常地苍白,倾听着方先生对他病情的论断,不时悄无声息地抬起眼睛看楚怀存一眼。
楚怀存却在咀嚼“前朝”这个词。
他方才也在和季瑛谈论前朝。当今皇帝登基时,已经接近不惑之年。先帝在位时,最器重他这个太子,也是一早立好的皇储。但问题是先帝活得太长了,长到他死去时,现在的皇帝也空熬了许多年岁。
或者说,长到父子之间生出嫌隙。
但不论如何,先帝死后,合该储君继位,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季瑛前两日倚着门拿着花枝对他的赠言,关于现在的皇帝和近二十年前的他是如何畏惧着同样一件事情发生的隐晦提示,楚怀存早就想过许多次。
他和他的父亲在生命的暮年一样,开始忌惮太子。
楚怀存之所以一步步成为楚相,实际上最开始还利用了皇帝的提拔,作为太子党的政敌而被有意扶持。但这个举动显然是引狼入室,太子当真成被逼成了废太子,陛下才开始后悔。
季瑛不是为了告诉他,现在的陛下为什么如此作为。
那已经没必要了。
楚怀存想,季瑛要告诉他的是:在过去曾发生过什么,确凿无疑。而这才是解开他所寻求真相的钥匙。
第128章 相见欢
方先生从五斗柜里取出一份豆绿色的丝绸小包, 摊开后露出几根通体洁白的银针,仿佛轻轻晃动就能划破空气,不难想象将这些锋利而修长的针完全扎进人的血肉之中,本身的感觉会有多么糟糕。
他又点了火, 幽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针尖, 使它一点点变得灼烫起来, 仿佛针尖上停栖着一枚小火球。
方先生让季瑛背过身去, 挺直脊背坐着,把垂落下来的黑发也拨开。季瑛就这样沉默地按照命令行动,露出一截引颈就戮的后颈。他整个人僵硬得像是一具雕像,连肤色也苍白的不像样, 在门窗紧掩的室内,就像是某个死而复生的鬼魂。
方先生转过头:“楚相, 你过来。”
楚怀存闻言起身,他走近时脚步声轻微,雪白的衣袖在室内擦出细小的风声。季瑛在心里一声声数着, 就像是待行刑的犯人判断自己的刑期。第一次的治疗最难捱,方先生这样警告道, 因为要把毒引出来,有不逊于毒发时的痛楚。
总有人认为肉体不如精神, 认为刑法上的疼痛不如自己的理想经受挫折的悲哀。季瑛此时的大脑迟钝,只能缓慢地思考。他羡慕还能这样说的人,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他太想做回那个把气节和名誉放在一切之前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真的害怕那样的疼痛。
要是这一切都是楚怀存设下的局呢?他就这样把脖颈暴露在一个朝中的政敌面前?
他大概是真的糊涂了,听得见火苗舔舐银针时的嘶嘶声,终于有了这一层想法。但他没有动,尽管在某一刻, 他浑沌的思绪几乎要把这个可怕的念头当成真的。
三步、两步……
季瑛没数到“一”。
就像是浑身的骨头一瞬间被碾碎,身体里被塞进了一枚干涩而滚烫的太阳。尖锐的疼痛从后颈霎那间炸开时,季瑛的大脑还在迟钝地运行着。他不受控制地想要逃离这份苦痛,却只能踉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就要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