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芸昙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布巾,转身面对缙云,却仍是垂着眼帘不去看他此刻的神情。她站在他面前,朝他抬起手将布巾递过去:“我忘了这里已经没有你的衣裳可换了……先……擦擦吧。”
缙云伸出手,却没有接她递过来的布巾,而是握住了她的手腕:“……你要走?”
原本被他突然握住手腕,芸昙一惊之下才要挣扎,听到他低声的发问之后反倒沉静了下来:“也许……我早该离开了。你该……走你自己的路了。”
“……你不相信。”他深深地看着她,手背因为太过用力绷起青筋,却仍是十分注意着没有加大握住她手腕的力道。
两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芸昙始终不认为他已决心陪伴的决定是出于责任愧疚之外的心意。之前在柳树下他说的那句话,也许在她心中留下了震撼,却并没有被她当真。
芸昙顿了顿,开口时语气之中有些轻嘲,有些无力:“缙云,你与我不同,这快两千年的时光与你而言也许不过是一睡一醒的转瞬而已,所以……哪有只睡了一觉就翻天覆地转变的心意呢?大约都只是你太过看重这一桩因果责任而起的错觉,待时间再过得久一些,你慢慢平复下来一些,就该清醒过来了。”
“不需要!”他上前一步,微低下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脸,从他发梢垂落的雨滴一颗一颗落在她面前:“我很清醒,分辨得出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轻笑了一声,终于抬头朝他看了过来,泛红的眼眶中涌动着的,被强压下的不甘和痛苦让直面她的缙云愣了一下。
“分辨得出?那你要如何解释如今的你和过去的你截然不同的心意?”
“……从未变过。”
芸昙笑出了眼泪:“既然没有变过,那你可还记得,当年在我离开轩辕丘去西陵之前的那一晚你是如何拒绝我的?你可还记得,你从魔域回来之后是如何躲着我不想见我的?你可还记得,我离开轩辕丘外出寻药前你亲自来劝我找人成家?你可还记得,在轩辕丘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你不需要我亲口让我把你忘了?如果你说你的心意从未变过,那你方才说的那又是什么意思,又算什么?”
她眼中滑落的泪同他发梢的雨滴一起坠落,却仿佛每一颗都摔在他心上,灼烧出一个一个斑驳的伤口。
“芸昙……”
他抬起手,有些无措而又心慌地想要去擦拭她脸上晶莹的泪光,却被她仓皇躲开。
“缙云。”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不需要你的愧疚,你明白么?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施舍!”
话音一落,她抬步就要往门外冲,才跑了两步便突然腰上一紧,被人大力拉了回来,后背撞上他的胸膛。他双臂环在她的腰间将人牢牢地锁在怀里紧紧搂住,才觉得心头的慌张和惶恐有几分的缓解。
猛地被他抱住,他被雨水浸透的衣裳一并沾湿了她的衣服,透过被打湿的衣料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膛和手臂上用力到发紧甚至微微颤抖着的肌肉。她愣了一下,很快伸手去扯他勒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却无论如何扒不开哪怕一点缝隙。
“……放开,你放开我!”
手臂没有丝毫放松甚至收得更紧了一些,他微微低下头,紧贴着她的鬓角耳边:“对不起。”
芸昙扯开他手臂的手泄了力气,抓握着他的手臂低下头,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压抑太久,逼迫自己清醒太久,突如其来的情绪如同窗外骤然而起的雷雨,再也无法抑制。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打在他的手臂上,烫得他的指尖都开始有些微微发颤,却始终牢牢地环绕在她身前,没有松开一点。他就这样静静地搂着她,任她终于不再隐忍地发泄着积压多年的委屈和辛酸,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身体的颤抖也慢慢平复。
直到她的情绪稳了一些,他紧了紧手臂将几乎瘫倒的她又搂紧了两分,靠在她耳边终于在这近两千年后,第一次对她坦言过往的一切。从在三苗时父母情浓相处时的模糊童年记忆,到父亲蒙琚沉迷玉工丢下母子二人后母亲绝望而死,再到被捕为战奴辗转被嫘祖挑中启蒙剑术……
他微微低着头,一字一句,叙说十分平淡,仿佛只是另一个人的故事。芸昙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过去,垂着眼静静地听着,昏暗之中看不清神情。
窗外的大雨半分未停,在房内只有他叙述的声音时,显得更加清晰而嘈杂。
“我的父母,也曾恩爱非常,最后却落得那样不堪的地步。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决定,不想……再要那样的世俗之情,也不想因我拖累别人。孑然孤身,无牵无挂,于我看来,便是最好的选择。原本……一直如此,直到有了你……等我察觉的时候,你已经……在我心里。我……不敢。”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却是又搂紧了怀里身体僵住的芸昙两分:“我其实也是个自私懦弱的混蛋。我担心……这种我曾见过的感情终究不能长久,也担心自己会和父亲一样……连累旁人。那一晚,我也曾以为,你去了西陵,我们许久不再相见的话,也许……这些都会平淡下来,所以……”所以那个时候,即便她眼里的星光那样璀璨,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回应,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离去,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