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童家的女仆,叫翠儿。她放下手中物事,上前来小心将人扶起。
许安平瞥见那托盘之上的酒壶,心下狐疑。酒?童家无人嗜酒。还喝这么多?
“翠儿,这是谁喝的?”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二少爷的咯!”传言加上酗酒,极其厌恶却不得不伺候此人的翠儿心生不满。“没喝够要我再拿!喝喝喝!喝死他!”
“他人呢?!”
“疼。”
许安平一下子没注意力道,把人胳膊掐红了。翠儿没见过他这副凶狠的模样,吓得哭出声来。
许安平忙举起双手,道歉。“是我太急了不好意思。我对不住你翠儿,我只是有点太过担心了。他在哪儿?你快点告诉我。你告诉我,这个月月银三倍。”
顾不得揉胳膊,惊诧的翠儿张嘴速答,“鲤鱼池!边儿上。倚着栏杆。”
生怕说晚了银子飞了。“也不怕摔下去淹死。”
河西织锦大户童家,转世的他儿女成群。自己再不愿也只能以陌生人身份,讨一杯水酒喝权当告别。
本以为此生无缘,岂料次日他妻子携子女来破庙,依照遗书将家产尽数交付与他。
“他说对不住你。喝了点酒。起身,就跳下去了。”
如今他被老爷子气到。难道……
心下担忧的许安平飞奔就要去救人。不忘停步半晌吩咐翠儿,“银子明天去账房取。”
翠儿在他身后欢呼雀跃。
夜色如水,映照出一脸沮丧的童心尘。
他凭栏远眺,残荷败叶无声矗立。
他眉目暗淡,眼如死灰。和13岁时候挨打的模样完全一致。
眼泪溅起一圈涟漪。他抬头看天,不让它继续落下。
从小到大,死老爹什么都要他们两兄弟比较。大到读书,小到吃饭拿筷子的姿势。
他们家三代都是做金银首饰的买卖。代代相传的就是一门好手艺。
马洪福卦象出现之前,老爹对他们都是一样的关心和教导。
童心尘天赋好,每次挨打的都是哥哥童中正。于是乎童心尘耍了点心机,时而做得好时而做的不好。哥哥也发现了。最后他们两兄弟心有灵犀一般,谁也不学好。
老爹气急,砸烂了两坨狗屎一样的簪子,操起旁边的凳子狠揍他们。
他想护着哥哥,奈何哥哥那时候已经200斤,压在他身上叫他动弹不得。
童心尘被哥哥护在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凳子腿在哥哥背上砸断,200斤的肉全在颤抖,木屑飞出去。
当时童心尘心里只想那木屑飞远一点,飞进那双发红的眼睛里,戳瞎他爹。
木屑做不到,那就把凳子抢过来,往他爹眼睛里砸,往他心窝子砸。
童心尘没有那么做。他只是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的藻井出了神。
他想念躺在稻草堆上看到那一轮圆月。
他想念他的蛐蛐儿。
想念他痒痒的狗尾巴草。
想念他扒开叶子看到鸟蛋时候那一声惊喜的“哇。”
他真的叫出了声。
所有人都惊得呆立原地。
他爹抡着凳子腿的手抖了一下。
他娘那时候还没死。哭着扑过来要将他伸到半空中的手摁回去。
一直推他,攘他,叫他别疯、醒醒、没有鸟蛋、没有割破嘴的叶子。
哥哥跪着爬过去,抱着老爹的腿哭着说他学,做簪子、看账本他什么都学。
之后,天命马洪福的预言出现。童心尘被彻底抛弃。许九斤帮童中正做簪子蒙混过关的事情也败露了。
“毫无长进”“300斤肉卖了都比你做的簪子值钱”“我童唯利怎么挑了你这么个废物来养”……
父亲在上面骂,家里一堆仆人陪他哥哥跪着骂。
童心尘彼时刚从百乐门回来要拿钱继续挥霍,手上还抓着没还的酒壶。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神游天外,屋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连他爹骂人的声音都瞬间安静了。
只能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地上跪着一坨肉,一张嘴叭叭叭。
他大笑出声,拍着腿,跺着脚,披头散发十足一个疯子模样。
那时候开始,他的心,就离开了这个家。
又或者是更早一些,伸手摸藻井的时候。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
童心尘哭笑望天。笑话自己多少岁的人了依旧看不透、勘不破这俗世轮回。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人指着家姿夸。“一双巧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个孩子。”
童家姿比他勇敢多了。他不逃避。他光明正大地做自己。明目张胆地穿袄裙戴珠钗,大大方方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走动。
有父母疼爱,有许安平的解。
不像自己,除了装疯卖傻,除了躲在百乐门饮酒,什么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