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伸出手摆了个拈花的姿势,一双丹凤眼微微下垂,配上他人到中年后微福的脸颊中和了年轻时过分张扬的美貌。现在一脸笑容温柔的谢灵运,那一副面貌倒是有了些学佛之人都有的“慈悲法相”。
“一切有为法——”随着谢灵运诵了一句偈语,小吏和他身后的那队士兵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景色晃动了起来。
“如梦幻泡影。”
在他们的眼睛里,谢灵运身后那座普通的茅草院子晃动了几下,然后就像泡沫被戳破一样。
“啪”地一声消失了。而院子里一株细瘦的看不出品种的树苗,却开始抽芽长高,在这些人惊讶的眼神里,短短片刻之内,这棵树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如露亦如电。”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本来还郁郁葱葱的大树开始落叶,上一刻还绿得生机盎然的树叶就这么凭空落下,在每个人的脚边堆成一堆。而在大家还没来得及感慨生命无常的时候,已经空落落到只剩枝丫的树木却突然长出了花苞,然后这些花苞瞬间绽放,碗大的火红花朵开满枝头,这时众人才看明白这是一株木棉。
可惜这棵木棉的花期也没有比叶期更长,饱满的花朵没多久就开始凋谢坠落,暗红的花朵落到墨绿的叶子上。
接着比起房子消失,幼树一瞬间长成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落在叶子上的花朵将一堆叶子聚合在一起,它们无风自起,在空中旋转了一阵后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身穿绿裙头戴红花的精怪。
这些精怪一伸手,绿叶做成的飞镖脱手而出,打在那群士兵手持的武器上。明明铁质的武器却在花叶面前表现得不堪一击,在几镖之内碎成一地的废铁渣滓。于是早就被眼前这一幕幕吓破胆的众人抖着身体跪倒在地,被几个明明长相很好看,却一脸怒气的花叶妖精围在中间。
“应作如是观。”
随着谢灵运念诵完最后一句,眼前一切幻象又凭空消失,众人又发现他们回到了那座普通的茅草院子前,而那棵开出了木棉花长出了一众妖精的树苗依然还是那样细瘦。只是众人手里的武器不知不觉早就被他们丢在了地上,而他们也腿软地坐倒在地动弹不得。
“阿弥陀佛。”
只有谢灵运依旧做着拈花的手势,似笑非笑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们,而众人这才看清,他的手指间,不知何时起真的捏着一片木棉花瓣。
2.
在一群人为这见所未见的奇迹感叹的时候,谢灵运却看着手里那朵已经蔫掉了的木棉花瓣露出了难看的脸色。他不会面前那些人而是走到了院子里的那株树苗跟前,在他的手指触摸到细瘦树干的刹那,树苗上看似健康的叶子稀稀落落地掉了下来。
“看来我终究还是着相了,不得其门而入啊……”
谢灵运看着眼前这棵看似还活着,其实早就被透支了生命力的树苗,悲叹一声后摇了摇头。刚刚那几句偈语如果是真正的得道高僧来念,那一切就是真的如一场梦幻泡影一般,那棵树能照旧长大,谢灵运手里的那片花瓣也只会消散而不是凋谢。
只是看似细微的差别,在真正得道的人眼里就是云泥之别。天才如谢灵运,虽然至此在儒释道三教上都有了自己的涉猎,在普通人眼里看来真是才华横溢,可是他自己却明白他只是窥见了这三教的大门,却终究没有迈步踏进任何一家的门内。
“德衍,还是被你说中了,最终我依然连要走哪条道都没有选定。既不屑于与这满世界的庸人为伍,却又不够格与真正的高人们平等论道,高不成低不就,真是没有比我更矛盾的人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求教结交了这么多高僧,以为自己终于能摆脱那个‘庸’字了,可惜,那个字终究是要变成我一生的注解了。”
当年谢灵运和毛小豆在江夏城外的江边上论道,结果自诩天下才华他独占一斗的天之骄子被毛小豆一语点穿既非儒又非道,连自身真正想走的道路都还没厘清的人压根没有和人论道的资格。
当时的谢灵运虽然认可了毛小豆的说法,可是傲气如他却硬生生地憋着一口气。既然毛小豆说他非儒非道,那他也就不屑再敲这两家的大门,于是二十多岁后生生转向了释家,也不过几年功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佛学大家。
这些年里他和别人讲经论佛的时候,也有像高僧讲经时那些舌灿莲花的场面,谢灵运虽然没有特意去印证,但内心总还是因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而心安的。如今看起来,这种为了求道而求道的行为本身,不就是他着相的最好证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