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豆庆幸拓跋嗣的插话给了他沉淀情绪的时间,所以再开口时他又能回到波澜不惊的程度。
“殿下身份尊贵,想来以后定是要长期坐镇北方的;我一介武官,也不会有什么出使北面的机会。若殿下口中的往来成了真,那必然是你我在战场上相见了,这种往来,我想还是不要了罢。”
拓跋珪和诸葛承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的儿子们再现着他们当年那种惨烈的诀别,即使是换成了旁观者的角度,他们依然能再次感受到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痛苦。甚至因为他们明白这种痛苦并不会在此止步,所以比起尚不知前路艰难的孩子们,他们感受中的痛苦还要更为直观,因为那是已经被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所证明的真。
然而父亲们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这就像是拓跋嗣和毛小豆必须经历的另一场成人礼。在这一刻之后,他们将正式与他们想象里的那个想世界告别,开始在现实的地狱里挣扎求生。终究是诸葛承更心软了一些,在看见拓跋嗣睁着空洞的双眼流下眼泪后,他成了在场唯一一个因为不忍看下去而别过了头的人。
“这样啊……”拓跋嗣虽然正流着泪,语气倒还平静。
“虽然知道你不会接受,但我还是想要道歉,德衍,无论我是多么没有选择,我对不起你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你可以尽管恨我,那都是我……应得的……”
“好,我接受。”
“什么?”
“我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了。”
小辈们的分别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如果说拓跋珪和诸葛承的分别是表面看起来惨烈争吵,实则只不过是互相解下的无奈。那拓跋嗣和毛小豆的分别里更多的则是在强装平静,他们只是在强制性地试图用弥平分歧来掩盖内心实质的悲愤。
“本来就是我自己说要相信你,现在错了也只能怪我眼瞎而已,殿下背负的责任和身不由己我也多少可以解。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将来的我们也不要再会——”毛小豆伸出手指着在虎牢关下抬头望着他们几个的皇帝。
“殿下还是就此回到皇帝陛下身边去吧。”
“德衍,我——”
“殿下!”在拓跋嗣再度试图说些什么之前,毛小豆又开口打断了他,口中喊着“殿下”的人却恢复了拓跋嗣初来虎牢关时在和对方相处中的那种暴君做派。
“殿下的道歉我都已经接受了,我劝您还是适可而止的好。我选择不和您同归于尽并不代表我不想这么做,您在我还能心平气和地说着‘您’和‘走’的时候选择离开,总归还是看起来要更体面一些的。”
“体面?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只想求一个体面吗?”拓跋嗣好像终于被那个词逼到了墙角,哪怕身份被揭穿后却还在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卑微士兵的人,终于不再控制他的王者之气,然而无论是诸葛承和毛小豆都没有在那种气势下表现出丝毫的动摇。
“如果照你所说,我们剩下的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这样的时刻,你心中所求的就还只是一个体面吗?!”
“那你要我求什么?!求我恨你?!还是求我恨我自己?!”即使是生平惯用智看待一切的毛小豆,在唯一一次相信内心却遭到空前背叛后,也不可能完全用智来处所有接踵而来的后果。
“如果你觉得我们不要体面,可以让你我从此以后都对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刻骨铭心的话,那可以啊——”
“拓跋嗣你给我听好了,认识你是我这一生遇过的最后悔莫及的事,而相信你则是我这一生里做过的最愚蠢活该的选择,你既然是个鲜卑人,我就应该从始至终都贯彻我见到你时最初的决定。”
毛小豆边说边从身边的一位瞄准着关下的敌军的守军手里拿过他的弩弓。
“从现在开始我数到十,在我数完之前,你一个鲜卑人给我滚出汉人的虎牢关!”
288.
毛小豆终于还是直抒己见了,二十多岁的年纪,人能想到一个体面已经足够成熟了,至于什么以后毛小豆已经想不出来了。眼前的皇帝身后站着的大概有两万人,但他知道军报上写着这一次北面一共出动了十五万。
就算毛小豆现在知道他父亲是墨家传人,真正用来战斗的杀手锏从来都不是活人,但法家的毛小豆既然没看过那些机关的实物,就不会觉得这是完全可靠的应对。
既然毛小豆觉得不确定,那就代表随时随地他可能要用律令术进一步补足双方人员上的悬殊差异,那么也许今天就会死在这里。那么至少在他死以前,他是把他此刻内心真实的想法对着拓跋嗣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