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皱了皱眉,一些怜悯从她眼中闪过。
她问:“那你为什么要做菩萨?”
夜巡沉默。
半晌,他说:“因为受不了了。”
判官问:“受不了什么?”
“我自己。”夜巡说,“我受不了我自己的怨气了。如果再不做点什么,我觉得我会化煞。”
“我化煞的话,会对不起商枝大人,会给她添麻烦。”他慢慢地说,“那个时候,真的就是单纯地这么想。”
判官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后来,就慢慢一发不可收拾了,是吗。”
夜巡点点头。
村人的敬畏和崇拜让他渐渐看不清自己,每一步缜密的棋都让他觉得自己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在背地里做这些,也让一切变得无法宣之于口。
于是无法避免的,怨念也在积年累月的沉默和罪业里越来越多。
等回过神来,他就想要掌控人的生死,想要在生死簿上留下名字——想掌握住每一个人的名字。
他迷失了,他再也看不清了。
直到那尊菩萨像碎裂,商枝整个人呕血呕成了病秧子,他才如梦初醒。
判官说不出什么话来,她只好低下头,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记录刚刚发生的交谈。
夜巡突然说:“我其实有点恨大人的。”
他没说名字,判官一时无法对号入座,问:“谁?商枝吗?”
“是的,”夜巡说,“因为她给我起的名字。”
判官笔一顿,莫名道:“为什么,你刚不是说,很感谢她给你名字……”
“她给了两个。”夜巡说,“我是说,我得到第二个的时候,让我有些恨她。”
-
黄昏西下。
在王家村村后的后山的山脚底下,二等白无常齐岁光用锄头勤勤恳恳地挖着一块儿地。
这里已经来了不少鬼差,都是拘魂司的人。这很正常,这是地府最常见的光景,因为地府如果需要人在阳间处理什么事情,一般都是他们拘魂司首当其冲。
抓人是他们,处理事情也是他们,他们拘魂司就是地府在阳间的派遣员。
根据夜巡所说,他把煞形和死魂都养在这一处后山里,所以鬼差们在各处抓着死魂,跑跑跳跳,黑黑白白的人影们挥着锁链和幡子大声喧嚷,死魂和煞形们大声惨叫着,芋.堰场面跟农民下地和小孩抓鬼一样朴实。
“我觉得啊……”
有个人在白无辛旁边吸了一口烟,又呼地狠狠吐了出来。
估计是吸得太用力,她咳了两声,还呕了一下,才说:“我好像也有错。”
“啊?”
白无辛莫名。
他转过头,商枝和他靠着同一棵三人抱那么粗的老大树,还跟他一起坐在树荫的影子里乘凉,正一脸苦大仇深地吸着烟。
商枝是来这里散心的,她已经坐在这儿抽了一个下午了,满脸都写着“老娘想不开”。
白无辛是被陆回按在这儿的,他刚忙活了一下午,累得要死。他毕竟现在还是个凡人,体力还是有限。
看他开始气喘吁吁,陆回就把他按在了这儿,让他歇着,还不知道从哪儿给他整了个电风扇来对着吹,更是没少他吃的,白无辛手边一兜子零食。
白无辛问她:“你说什么啊?夜巡吗?”
“嗯。”商枝说,“我昨天才想起来,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他变成今天这样,我问题也不小。”
白无辛问:“你干什么了?”
商枝没有回答,她沉默了。她盯着烟枪头边徐徐冒出来的烟雾,沉默很久,说:“我当年在黄泉路上捡到他的时候,我知道他是个无名氏。我就跟他说,跟着我在地府干,就不用死了,我会给他一个名字。”
“我那个时候给了他一个……很正式的名字吧。我说你跟着我姓,我姓商,你以后叫商忘尘。我说你这辈子太惨了,全给它忘了吧,以后跟着我,不用想以前这些破事儿。”
白无辛说:“那不是很好吗?”
商枝说:“问题在那之后。”
她顿了顿,表情忽然有些发苦,好像被自己傻逼到了似的,叹了口气,说:“你知道的,我天天就这个没心没肺的鬼样子,手底下的使长一向都是只叫日巡夜巡,没有正式的名字。”
“啊,我知道,你说自己极简主义。”
话到这儿,白无辛意识到了,“草,所以你——”
“对。”商枝苦着张脸说,“我当时叫他来当使长,就跟他说了。‘你以后就叫夜巡就好了,以前的名字不用用了,我的使长从来都只叫这两个字,简单啊,大家都叫这个的’。”
她又一次叹了口气,“仔细想想,他当时脸色确实有点难看。可是他总是那么张板板正正的脸,一年到头表情都不带变一回的,我又是个傻逼的心大东西,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