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的拉钩慢慢松开,李明夷将残余的神经纤维妥善地放回原来的位置。
“正中神经部分切除完成。”
宣布完第一阶段的手术完成,李明夷规律地深呼吸几次以作休息。短暂的停顿之后,便继续深入钝性分离,在肱二头肌与肱肌之间寻找需要部分切断的第二根周围神经,肌皮神经。
这根神经倒是规规矩矩地走行在经典的解剖位置上。
看到逐渐在肌肉中被暴露出来的白色筋线,三人不由同时松了口气。李明夷重复刚才的过程,小心而仔细地进行分离、切断。
直到这时,林慎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想着上半程的意外,认真请教:“方才你们说病人的神经走向和普通人不一样,那李兄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该去那个位置找的?”
“遇到过一次就知道了。”李明夷的视线专注地集中在细小的神经上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手术的成功概率是例数堆积起来的。”
林慎眨了眨眼,仍看着他。
“那……”一边递出器械,他一边问出了那个好奇许久的问题,“你有失败过吗?”
话刚出口,他就有些自悔。
在手术台上问这个问题未免太不吉利。
“有过。”
出乎林慎的意料,对方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干脆而坦诚。
轻轻咔的一声,肌皮神经也被剪断了部分。李明夷耐心细致地处理着剩下的步骤,眼神没有因此有一分的动摇。
“所有手术的成功都是建立在失败上的。”他说。
就像眼前这个曾被医学界废止的手术,最初的病人因其终生残疾。但就在短短一百年后,它在显微镜和神经电的加持下重新回到手术室中,拯救了成千上万因脑瘫而肢体痉挛的儿童。
完成世界上第一例外周神经部分切除术的医生是罪人,而完成最后一例的医生是救世主。
医学永远不是一条纯白的道路。
“如果不能从失败和死亡的阴影中走出去,是做不了医生的。”
回答完这个问题,李明夷松开持物许久,已经紧绷的双手,把位置让给自己的助手。
“缝合吧。”
比起一层一层结构规律的腹部,肌肉复杂的手臂缝合难度陡增。但对于解剖经验充足的谢望而言,这个工作应该算不上为难。
谢望也没有推辞的意思,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实践自己的练习。
虽然把缝合留给了助手,李明夷也没有就此休息,观测着患者生命体征的同时,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谢望上下穿梭着针线的手。
和最开始不同,他看起来已经很适应持针器,缝合的手法也更接近于科学的方式。可以想象在这段分开的时间里,他独自在无人处练习了多少次。
林慎亦难得地久久沉默,只是配合着谢望给他穿线、递针,目光不时落在李明夷专注的脸上。
失败这个词,实在很难和眼前这个男人联系起来。
过往和对方的一幕幕对话在脑海中闪回。
林慎忽然明白——
那笃定与坚持的姿态,并非是因为对成功的全然自信,正相反,是来自他所真实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咔嚓一声,谢望剪断了最后一根缝线。
见师兄已经缝合完毕,林慎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看了眼角落里的漏刻,终于宣布了手术结束。
撤去甜油两刻之后,哥舒翰从麻醉中醒来。
他似乎还不大适应麻醉后晕眩的感觉,用力眨动了两下眼睛,找回清醒的认知。
“您感觉怎么样?”谢望为他搭脉。
“像是睡了一觉,眨眼就醒了,倒是做了许多梦。”
哥舒翰偏着头看了眼远处的漏刻,距离他入睡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略显惊讶地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眼神微微恍然。
那长长的梦乡中,他又回到少时的自己,鲜衣怒马,纵往天涯。
而后,他成了李唐王朝的大将,领着千军万马在月色中踏过茫茫大漠,驱逐敌寇,坐镇河西。
再后来,他老了,也病了。本以为就此解甲归田、饴儿弄孙,却在长安家中收到圣旨,再次被封将拜帅。那天,皇帝亲自把天下瞩目的潼关交到他的手中。
数十年戎马历历在目。
所谓黄粱一梦,大约如此。
身边随即有人走开,将窗户打开透气。明亮的日光映照在脸上,提醒着他这场大梦已醒。哥舒翰闭上眼睛,回想到梦里的情境,释然而笑。
“很好的梦。”
手术结束后的数日,哥舒翰的右手臂在术后锻炼中慢慢被打开。肌肉痉挛的解除,其本人感知是最为明显的,再一次张握自己已经残疾良久的右手,老练如哥舒翰也不由露出惊叹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