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李明夷一边快速缝合伤口,一边漫不经心回答道,“我一次也没有做过。”
“那……”
“不过触类旁通,手术需要的技术本质是相同的。”
说到此处,他神情忽然一顿。
似乎在什么时候,他也对某人说过同样的话。
就在记忆回溯的瞬间,只听大风刮起,越发清晰的号角声向这里逼近。
“你们走吧。”李明夷打好最后一个结,将刀放下。
或许他们还不太了解那位叛军首领的性情,动辄屠城的安禄山,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里的任何人的,尤其是为官府卖命的官医。
作为医生,他们已经恪守到了最后一刻。
但在时代踏来的巨步面前,那些践踏出的疮痍,不是医者可以治疗的。
林慎默然放下手里的器械。
他走到李明夷的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抬手给了对方一拳头。
“嘶……”这一拳力气不重,但实在意料之外,猝不及防被袭击的李明夷眼皮抽动了下,拧眉看着突然发作的林慎。
躁狂发作?
“你当这里是哪里啊?”林慎没好气地看着他,眼神中掠过一丝冲动后的心虚,但马上又想起这人一贯的作风——
“老是说来就来想走就走,每次说手术的时候根本不考虑别人的立场,永远只想着救人、救人。”
他越说越是忿忿。
“这里是官医署,是我们的地方!要走也是你走。”
林慎转过身,看向在麻醉中、尚未清醒的病人,咬住嘴唇。
“病人还没有醒,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站在他身侧的谢望,似乎也有同感,用沉默谴责主刀医生过分的要求。
李明夷揉揉还在作痛的肚子。
这力道很难不说是积怨已久。
他弯曲着背脊,放松紧绷的肌肉,靠在手术台上。
窗外,是狂风冷雨、沉沉黑夜。
但他身边,却有灯烛照亮,微弱而温暖。
或许是因为产妇已经体虚,这次麻醉苏醒的时间也极漫长。
揭下口罩的时候,天光已经亮起。
窗外风声、雨声与交错的号角声已经停歇。
留下谢望和林慎看护刚刚醒来的病人,李明夷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此时天色早晴,明亮的天光穿破云层,将地表尽头、与天空相交的边际镀上一线淡淡的光华。
迎着吹面而来的晨风,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
天空蔚蓝如洗。
朝阳隐于云后,跃跃欲出,似乎昭示着昨夜的狂风暴雨已经过去。
一切仿佛都没有任何改变。
甚至官医署也未有遭到践踏的痕迹,只是安静得有些不太寻常。
唯有墙上的旗帜被朔风猎猎吹得笔直,原本端正的陈留二字,已经换成了安氏的名字。
“李先生。”
就在李明夷驻足长望之时,身侧不远,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他转脸望去。
转角之处,走出一个背着弓的胡服青年。
对方站定不动,背脊挺拔,眉峰鼻梁如折刀一般,侧过的面颊有冷锐的弧度。只那微转过来的眼,竟不似汉人的黑沉,而是冷彻的琥珀色。
“义特来向先生道谢。”
这张脸倒是有些熟悉的感觉,但李明夷很肯定自己没有见过他。
似乎察觉到他的疑惑,青年微微而笑,向前走了两步。
“舍弟为先生所救,才能保住右手,对我们突厥一族而言,会弯弓射箭的才是好儿郎。所以义与父亲皆对先生感激不尽。”
突厥、义、父亲。
这三个关键词在脑海中串联起来,隐约照亮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难道先生不知道舍弟的身份?”对方似乎有所惊讶,目光随即更加郑重,“家父乃平卢兵马使史思明。”
李明夷内心愕然。
所以,对方竟然是历史上小有名气的史家长子史朝义!
而他口中的弟弟,如果没有记错,应该就是史思明的小儿子史朝清。
在这个时间,史思明还只是安禄山手下的一员大将。
或许眼前的青年,还不知道自己和父亲将来会在历史上掀起怎样的波涛,看上去并没有志得意满的愉悦。
看李明夷久久陷入震撼之中,青年颔首道:“听闻中原的医者都是仁心慈悲之人,果然传言不假。义替舍弟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史朝义虽是突厥族人,但汉语也极流利,只有一点不太熟稔的口音。
李明夷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的感谢。
口口声声感叹仁心慈悲之人,却是陈留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之一。
“你不必谢我。”
半晌的沉默后,李明夷开口道。
“手术之费,全部是由王焘王公所出,我只是代其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