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置于她身侧,将其身形蔽于自己阴影之下,一时,逼仄空间中,俱是浓郁龙涎香。
“叔郎,还请自重。”
双目对视,她面无异色,仍如先前那般冷静沉着,眸中情绪,复杂地叫人难以读懂。
他隐感挫败,不知是怒是恨,桃花眼中反带起几分笑意,眼角洇开一层浅淡薄红之色,蓦地低笑出声:“斗了十几载,眼下瞧来,仍是未能赢过他分毫……”
她静听着,并不作答。
他点点头,身子往后退开些许,言道:“若这果真是淑女所欲,珏自愿为您铺设一条荣华坦途……然,珏亦有一心愿。”
季书瑜神情微妙,若有所思,薄唇启张,言道:“妾愿闻其详。”
他低低发笑,长指抚上她鬓边一缕墨发,语气诡谲。
“珏于此亦衷心祝愿淑女,往后顺遂无忧,福寿康宁长,日复日,年复年,穷年累月,享尽无边伶俜……更要恒久铭记今日所得之果、所获之利,是借谁人之力,足下踩得又是谁人尸骨。”
见她长睫一颤,屏息不语,他笑得愈是开怀。
今日他仍作雪衣玉冠装束,雪肤露鬓,腰系美玉,恍若一位翩翩尘世佳公子。
然那双犹似琥珀深邃的桃花目中,幽晦莫测,却是充斥着类同野兽般贪惏无餍的暗色,几乎无遮掩地于她面前展露出底下恶劣本质,同他温文矜贵的仪表一时显得极为割裂。
于某方面而论,这两位闻人公子,倒是出奇的相似。
都是一般的偏执,一般的表里不一。
回味着昔日三房夫人的言语,季书瑜于心头默叹。
第84章 甘之如饴 “又有谁来庇护可怜的狸奴呢……
良久, 她方才有所动作,将手抵于他胸膛,使力往后头退开稍许。
“自郎君选择争权之时, 您便应晓得,之后的道路必然是不太平的。”
他眼眸无波, 闻声笑道:“太平啊……所以为了兄友弟恭, 为这无条件让利换来的短暂太平, 我就合该不争不抢,合该庸碌无为, 由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踩过我去么?同为闻人子弟,闻人策享尽出身之益, 无需作为便可获贵人青眼。而昔日, 若非我冒死于马蹄下解救东宣翁主, 借机入东宣王之青眼,恐怕如今二房更无分毫比肩大房之力。”
他双目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言罢,又低叹口气, 唇边始终噙笑, 语气幽幽:“堂兄光芒太甚了,只要他还活着, 那些人便永远也瞧不见后头立着的影子, 瞧, 即便是淑女也是如此……这叫我如何能甘心?故而, 我应下嬴殷的示好, 利用你,与一切可利用之物,千方百计地要致他于死地。”
“如此言明, 可能叫嫂嫂感到满意了么?”
他神情极尽平静,然无波无澜之下却隐有趋向癫狂自毁的汹涌漩涡,叫人瞧了心头忍不住一阵打颤。
他要做什么?
如今落入人手中的实际证据尚且不知有多少,他眼下,竟当真不再做何挣扎,竟这般轻易果断地服输了么?
季书瑜神情古怪,欲从他手中抽回手臂,提声唤道:“闻人珏,够了……”
“够?”敏锐地察觉出她的退意,闻人珏却若溺者逢舟般,此刻即便玉石俱焚,亦不肯再叫她退了。
“只是这些,如何足够?”
他弯眉笑望她,屈指于案几上轻点,低声唤她姓名。
“季、书、瑜。”
——你到底有没有心?
然话到嘴边,又像是被锈住般,艰难地哽咽于喉间,叫人再难吐出一个字音。
那夜的漫天风雨,在这一瞬同檐外雨幕交叠重合。万籁俱静,五感俱微,唯独她的心跳仍在他耳边不断回响,予以前所未有之心安。
她是有心的。
只是来时路上的风刀霜剑已磨损了她最初的柔软,也将情意削弱得微薄,以至于她如今再无多余温柔可施舍给他。
然此时此刻,叫他觉得惊诧的却也不止于此。
心口泛起的痛意蔓延至全身,瞧着眼下因他刻意放任而崩坏的一切,竟又都显得这般畅快。
原来,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同他人道出这般话语。
于很久以前,也曾有人立于他跟前,字句清晰地诘问他。
——闻人珏,你到底有没有心?
或是母亲无助的泪眼,或是父亲漠视的目光,亦或是夫子同窗如视异类的眼神,如今他已是记不太清了。
然人非草木,孰能无心。
闻人氏一族为权势荣华俘虏数百年,这府邸便似一座华美的陵墓,不论是何身份,众人被围困于其中皆好似行尸走肉。即便外人瞧着再是风光亮丽,亦与身处白骨处处、杂草丛生的乱葬岗无甚太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