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越洋听了,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知道了”,又转回头对着介绍的负责人笑道:“不好意思,请继续。”
李桐一直清楚黎越洋与家里的关系不亲密,却没想到连住院这样的事情都能如此淡定,便也不再多管闲事。
黎越洋出生年月与出生背景特殊,不等到周岁时,香港梁家曾请熟悉的大师给她算过命,大师批复了八个字:“命格贵重,六亲缘浅”,黎越洋的母亲梁婉芝在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后面四个字,直到黎越洋的父亲去世,母亲离开,这句完整的批复不知怎的就传了出来。
黎越洋的爷爷黎荣毅在生命的晚期曾告诉过黎越洋,人死了会转世轮回,留恋与遗憾可以在来生再见,他并不痛苦,但黎越洋不一样,六亲缘浅,是因为这是在人间的最后一世,只有淡泊牵挂,才会减轻来生不能再见的痛苦。
黎荣毅临死前对黎越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走了。”
黎荣毅对黎越洋谈不上无条件的爱,却也绝不能说是苛待,黎越洋心内压抑,又哭不出来。
回北京的飞机上,想到血缘给自己指定的每一个亲人,又想到自己选择的下属、朋友,最后想到卓曼,黎越洋闭上眼,进入梦乡。
北方的夏日与南方不同,空气干燥,走在太阳下虽然炎热,但若在树荫下,便能感受到片刻安宁,黎越洋的步子不急不缓,始终镇静,奶奶身体不好不是什么突然的事件,养养拖拖,能够有如今的精神气已经算是用金钱吊着了,但住院几天却是第一次。
病房的床头上有一篮水果,她的奶奶早已不与外界社交,住院更是隐秘,黎越洋看到了,想了想没有多问。
病床上瘦小的女人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眼一旁的水果:“你拿回云天码头了。”
黎越洋坐到床尾的沙发上,不近不远:“嗯。”
“你妈妈来过了。”
黎越洋没能一口拿下远舶,只先获取了云天码头,在外人看来是失败、是分拆收购,在黎越洋的奶奶这里,却是终于明白了黎越洋的执着,也明白自己错怪了黎越洋当初竞购远舶的目的。
“她跟着那洋人来北京干什么公办,你有空见一见吧。”老人已经没有力气严厉,也没有心力掺和几代人的纠葛,“以后我不在了,也常回老房子看看吧。”
黎越洋没有立刻应下,无论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
老人也不管她应不应:“行了,待一会儿做做样子回去吧。”室内只有仪器规律的声音,“有这时间不如多睡点觉。”
尽管黎越洋一直把周末去老宅吃饭视作为做样子的任务,但没想到老人早已感受到,她突然难受:“没事,我再坐会儿。”
老人没有拒绝,只靠着床头远远看她,良久,突然叹道:“我走了,你妈妈也指望不上,你一个人,周末还有地方吃吃饭吗。”
想到远在上海的人,黎越洋终于抬头,露出个笑:“有的。”
黎越洋的笃定无疑不证明着这样一个人的具体存在,人到终了,已不在乎许多世俗的繁文缛节,老人叹了叹:“也好,也好。”
“有人陪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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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越洋的行程突然变动,她本是应该在深圳、广州连轴几天便在周二回到上海,却临时增加了一个返回北京的行程,还取消了好几个上海的会议,卓曼看到了,没有去问具体的原因,也不希望黎越洋把来上海变成一个需要时时报备的任务,想到那日她说的“害怕”,卓曼主动给她发消息:“周五回来直接来家里,这次卓总请你吃饭。”
收到消息时,黎越洋正打算给卓曼打电话,解释自己要推迟几天回去,没想到卓曼这般贴心,她放下没能按时回去陪伴卓曼的顾虑,安下心去面对眼前的事情,在奶奶那里有底气说出有人陪伴自己吃饭的事实。
上海的夏日傍晚,遇上天气晴朗,便能偶遇漂亮绚烂的晚霞,黎越洋已不记得自工作后错过了多少个夕阳,而在一个堵车的周五傍晚,她终于找到了对于一个目的地的归属感,对于一个普通周末的期待感。
黎越洋觉得自己不会爱人只是因为没有深度地参与和认识一段良好、健康的亲密关系应当是什么样的,然而能够思考这个问题的人不缺爱的力量,黎越洋想,她或许还有许多除了理论学习外的实践方式,比如许多小女孩的童年会有一只小兔子。
黎越洋的童年没有小兔子,但成年人有教育自己的义务,黎越洋有最优越的资源条件,也有耐心的爱人,她想,她可以将自己重新教育一遍,在陪伴里重新学习爱与被爱。
车停在熟悉的小区门口,黎越洋第一次在这里取下行李,无需做访客登记,从卡包里找出那张薄薄的卡片,刷卡进入小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