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坐在他的房里,桌上有一把新做的软弓。我拿起弓,他恰巧进来。
“做得好精致。”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把弓还给他。
“做给惠公主的。”他拉开试试,笑道,“你说她的左手拉得开么?”
我又把软弓拿过来。游栗两手放在腰上,一会又抬手去后脑,说:“我可不想同公主做仇人,送件东西哄哄她也好。”
没几天公主真的来了,身后还跟着落云。游栗坐在院里,那时落日西山,屋顶上方翻滚着绯色的云,游栗身旁有几簇冒尖的春笋,被夕阳染得娇艳欲滴。
他站起来说了什么。公主却回身抽出软弓,朝他怀里一扔。游栗又笑着指指马,她跺脚骂了一句,就把马牵走了。
这是我在南岭过的最后一个春天。我对那段时光的记忆十分清晰,尤其是融雪后碧绿的原野,还有从山上涌出的泉水,绕着连绵的麦田汩汩流动。我甚至注意到了灵鹊在屋檐上筑巢,那只带斑点的白鹊,老拿鲜红的嘴去啄散落在窗台上的花苞。
“原来你回来了。”游栗看见那鸟,就高兴地拿树枝去逗它。
我的嘴角有一丝笑意:“它们年年都来么?”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还梦到了中丘的宫殿,梦到自己被扔出了宫殿,一人在戈壁滩里流浪。我累极了,挨在石头上休息。忽尔一个小男孩走来,我问他要水喝。他抬起一张似曾相似的脸,问我:“你是谁?”
我答不出来,恍然之间出现一面圆镜,镜子里反射的正是孩子的脸。那时天还未亮,寂静和黑就像中丘宫殿里的香坛,静静在空气中吐着气。这种气息让人不安与害怕。窗外还是乌沉一片,没有聚焦的亮点。我在窗外的世界里恐怕也是如此。
天渐渐亮了,剩下我坐在床上,哀痛这些年自己失去的东西。如果南岭在我的脊梁上打了一拳,一直要颓靡走路的却是我自己。我失去了什么,也许回到了中丘,我才能知道。
公主来找我时,我强压着内心的躁动,面无表情听着她的哭诉。她不愿嫁去王瑞通家里,要我替她想主意。我有些木然地看着她。九少是个无趣的人,可嫁给他也没什么坏处。
公主蹲在我窗口下过了一夜,凌晨的时候我发现了她,她就从窗口爬了进来。听了我的回答,她立刻坐在床沿哭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何哭得那么伤心,看来我们谁也不理解谁的烦恼。
她哭完后得出一个结论,表示她要离开这里。离开王宫,或是离开南岭,让那些逼她嫁给王九少的人后悔至死。
“好吧,我跟你一起离开。”那时我在混沌的思绪里抓住了这个念头。
公主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她心中的疑惑和左右为难就同湖底的石子,站在岸边就能看清每颗是什么颜色。最后她又哭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想离开,所以才要带上我嘛。”
我心里有些好笑,拿着她的丝帕给她擦眼泪。
“就算没有你,我也能逃出这里。你不相信么?”
南岭的建都并不是一座封闭的宫殿,它并无高岸的宫墙,只是行宫散落在一块背着山脉的平原上,大概分布成了六角形。每个角通扇进出的门,不过有两扇长年关着。剩下四道门,一扇进出王族,同时也通向猎场,一扇用作下臣觐见。另外两扇走的是宫女杂役,只是检查得更仔细。内城军也占一门,在那里有许多操练的校场,他们不是练操便是赌钱,遇见有人急着出去,而当天的令牌都发完了,他们得了好处便肯放行。
要走出建都并非难事,只要我能摆脱周围的监视。使我为难的是,离开南岭后该往哪里去。那片刻冯计的名字就在眼前晃动,我对他并无好感,可这个名字就像支流九曲四折后,在总要汇流的那个出口浮现。
我对公主说:“也许郭校尉愿意送我们走,他是游栗的朋友。”
公主抬起头:“游——他也要
一起吗?”
“那是当然。”
她白皙透明的脸颊突然红了一下,咬唇道:“呸!我为何要跟他一起?”
我们利用公主离开了南岭,当时并未引起我良心上的不安。我只当她对从小长大的地方腻烦了,才会一时兴起想出逃。那段时间她一直筹划着周游各国,绘制了好几份路线图,养壮了马装饰了马车。她亲自召见了郭池,问他许多道听途说的异国事迹。又做了一根古怪的木杖,由远走近,木杖上的银铃能告知你她已站在面前了。
游栗对她说:“你怎么不做把剑送我呢?”
公主说她不会用剑,又比划道:“我够不着你的头顶,这根棍子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