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隐瞒,我越想弄清自己的来历。然而我的阿娘并不清楚, 她来自乌潭旁支,甚少介入家族的事。倒是怀东叔叔带我去雍州,谈论很多父亲小时候的事。他说父亲很聪明,治学练武都比他强, 就是喜欢作弄人,作弄人家哭了才罢。他还叮嘱我, 不能学父亲去作弄人。我答应他了,他告诉我更多南宫家的往事。书库有几张父亲的画像, 他拿给我看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真俊朗,一点都不像魔鬼。怀东叔叔比阿娘更了解我家,我自然相信他的话。
可是怀东叔叔住在永昌, 一年只回家一次。我像颗种子,落地开花,阳光晒晒就长大了。阿娘整日跟人说,沅水是乖巧懂事的孩子。我就努力学习乖巧懂事。小娟一点不乖巧,整日无理取闹,她一哭闹,好多人来哄她,她的阿爹让她骑到肩头,咋咋呼呼满街乱窜。我眼巴巴看着,眼眶蓄着艳羡的泪水。大概见我可怜,郡主府的闵代英特别亲近我。那年我大约四岁,他坐在凉亭乘凉,我爬到石桌上玩,正好与他脸对脸。
我很自然地叫一声:“阿爹。”
他很开心,双手举起我的胳膊,把我抱进怀里。从此我一直喊他阿爹。
后来我认了喜姑姑作小姨,认了无浪作叔叔。若小娟对我好点,我就认她作姐姐了。我一点都不孤单,到处都有我的亲人。
再长大点,阿爹就安排我去雍州女院读书。他喜欢端庄的淑女,期盼我成为温柔的大家闺秀。
小娟、大凤,还有我,我们三个就如女院的三朵花儿,摇摇曳曳,去哪儿都挤在一起。大凤家很富贵,邺城的船运来吃的用的,她随即分给我和小娟。她喜欢芙蓉花,叫我在素帕上绣雨后芙蓉。可我太笨,手脚又慢,绣了很久也没成。小娟从不让我刺绣,因为她不会绣,所以也不让我绣。有很多她不会,或者她不喜欢的事,比如抚琴比如舞文弄墨,我都不能做的。我偶尔去老宅打扫,她们跟去了,断言这地方闹鬼。可不是,住过这间老宅的都死了。真晦气。她俩叫我发誓,再也不踏足老宅。
日薄西山的南宫世家,想起它,我就泪水涟涟。老宅的北院里有幅美人图,那是庆禧朝的嘉宁皇后。她的轮廓温柔飘逸,双目宁静深邃。她望着残破的老宅,忧伤又美丽。
头一次见到这幅画像,我曾好奇寻问,画像是谁作的。
“是她的夫君吗?作画人深爱着皇后。”
那时怀东叔叔挡住了窗格的光线,皇后的脸没入阴影。画像角落还题一首小诗,我凑上前细看,又给他挡住。他让我小心,别损坏了画纸。
“小小年纪,你懂什么是深爱。”
大概我不懂,我也不愿深究。画像本来就藏于隐秘处,我又放回去了。后来再去,老觉得嘉宁皇后的目光尾随我。大凤和小娟是对的,这间宅子鬼影憧憧。佛龛前的灯,门前挂的珠帘,时明时暗,随风摇摆。一颗颗翡翠珠子,摩擦后就有呲呲的清脆响,很像小女孩的笑声。有个夜晚,我收拾好回去,撩开珠帘,恍惚听见背后真有人在笑。
回到女院后,我就病倒了。小娟说我叫小鬼缠住了。大凤最怕鬼怪,不肯来见我。静养一整月,我才彻底康复。为表达歉意,我各送给她俩一件丝帕,上面绣着雨后芙蓉。
“这是芙蓉花?”小娟拿着帕子,甩来甩去。
我生病时绣的,针脚歪了。但是挺好看的,用了云丝金线,黑夜里亮晶晶的。
咱们就在夜晚举起帕子看,素帕微微颤动着,莹莹润润的金线,勾勒出一朵金色芙蓉。
“胡说,”小娟喊得很大声,“哪里像朵花。倒像…”
像什么?我和大凤皆睁大眼。
“像小孩的头,小鬼头。”
大凤的手一抖,金线闪烁,她连忙把帕子扔了。
“沅水,你中邪了。做这种东西给我们。”
我委屈地哭了,明明是芙蓉花,我费了好多心思的。
“你们再瞧瞧。”我举着手帕。
她俩跟兔子似的,两腿一蹬,逃走了。她们不相信我。我把帕子盖在脸上。帕子还染着檀香,我最喜欢的香味。如何让大凤和小娟接受我的好意呢?想了一夜,睡不着觉。
第二天清晨,偷偷溜到她俩的床榻旁。她俩睡得好沉,像两只无忧的小猪。轻薄的绢丝盖到脸上,随女孩的吐气轻轻颤抖。为防止掉下来,我拿米粒粘住四角,再粘到她们的头发上。她们的脸,不就是两朵金芙蓉吗。一会儿等人醒了,她们应该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