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七抬眉,尔后说:“他奉旨远征西州,想拿下鼓城,没想到事与愿违。马蹄陷入泥沙,迷了路。后来被禺国人的骑兵围住,全军覆没。”
我想了想:“长途跋涉,去征讨异族,原不是明智之举。”
尤七笑道:“当年大家不是这么看的。老主刚即位,安西都护府叛乱,鼓城是通关要塞,国公爷不得不去。”
从前问前桥阁,他们也是这样回答的。我依然无法理解这场征讨的初衷。如果是我,我不会让自己的爱将去冒险。
尤七看出我的心念,遂笑道:“我知道,陛下对于自己的东西很爱惜。”
喝过几杯酒后,心底的话冒出来,不知小冰的身体调理得如何。今年冬季,我命人去雍州悬崖采摘不少雪莲,制成药膳,足够她吃很久了。她何时才能同普通女子一样,为我生儿育女。听闻我把雍州的雪莲拔光了,尤七那撮长长的胡须抖动起来。
“陛下可知那种花为何长在雍州?”他笑道,“南宫氏原属前朝遗脉,我想小冰没有隐瞒你。金雀王朝看重血统纯粹,王室之内近亲结缔。延绵两千多年,如条狭窄的小溪流,不与它处交汇,很干净也很虚弱。”
他摸着一盏酒杯杯口的缺陷:“到某个时期,帝后发觉生育艰难,子嗣稀薄且带病。这时有人从西域引入一株奇花,呼之生命之花,五色叠辉,吸日月精华。我也不知有没有用。反正金雀朝一去不复返,但国花保留下来。开辟雍州时,有人将种子洒到山上。这些年看着,这花只生出雪白花瓣,没见什么药性,只长像好看罢了。”
我也明知一株花起不了作用,只是不愿小冰重复她祖先的命运,虚弱且病态。
尤七见我沉闷,将杯子的缺陷转过:“陛下,铁麒麟与金雀百年交融,您的身上也有相同的血。”
给过烫的酒呛到。这时王琮从楼下跑上来,伏到我的耳边。九鹿那里递信,白条姑娘要生了。
“不是要等到下月么?”我问尤七。后者连忙起身,催我一起过去。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心里直犯嘀咕。往九鹿的大路挤着人,两侧插满黑金条麒麟旗,旗下设香烛供品,这是在送别绵水夫人。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担心孩子,还是担心白条。我在担心小冰,还是担心自己,或者担忧未来。马车陷入人群,很久才驶到匝道,到达九鹿时,发觉自己满身是汗,两个接生婆子迎面出来,尤七上前问究竟,我径直去看白条。
白条同我一样,满身是汗。腹部那只高高耸起的圆球,仿佛什么千斤重担,压得她透不过气。她看我一眼,没认出来,再看一眼,然后说,这么久,你怎么不来见我。我的手搭在榻边,她一把抓住了。
父皇的嘉宁皇后就没生过孩子,父皇的孩子都是普通宫女生的,包括我自己。这样还早夭两个。英王是正统嫡出,他没活过二十岁。虚弱且病态,这几个字如鬼魅,盘踞我的心头。
“白条,”我握住她的手,“勇敢点,就像你打我时那么勇敢。”
她点点头,痛苦地叫了一声。痛苦的喘息间隙,她挪着唇要告诉我什么。有人劝我出去等,可她依然紧紧拽住我,指甲划过血肉,手背上留出三道血印。她可真有力气,不知她如何度过这几个月的,因为我没来看过她。她什么都没有,但她不缺勇气。我觉得自己难堪又难过,她流的血似乎在指责我。心头纷乱,为这个孩子,不知要付出什么代价。突然某刻,孩子出来了。我呆呆瞪住前方,这不是孩子的哭声么。长舒口气,耳畔清明,终于能听清她反复的哀告,这个孩子是属于她的。
有人推我至门廊休息,这才发觉已是隔日凌晨。旷野吹来的风,消去一些身上的血腥味。很久没闻血的味道,仔细嗅一嗅,这些血不含一丝虚弱,它会延绵万代的。这时尤七和乳母一起过来。乳母抱着孩子,这毛娃娃怎么闭着眼睛,他不愿看到我么。尤七告诉我白条一切安好,他想让我进屋宽慰她几句,走到门槛,我没有进去。
“这个拿给她。”我把随身带的印章交给尤七。月牙状的鸡血石,上面刻了年号和我的名字。她一直想知道我是谁。
日出已过,今日开阁,我需尽快赶回宫。昨天是绵水夫人落葬的日子,祭奠结束,街上商铺拆了白花,恢复往日经营的忙碌。我心情不错,本来就不喜过于隆重的哀悼,不喜过盛的眼泪。有人死去,也有人新生。如今铁麒麟有了新的血脉,此刻我正激动难安。飞奔入宫,迫切想告诉小冰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