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问:“今早你说要去弗怒寺,你去干什么?幸好,你同那位姑母合不来。”
月光下斜影晃动,她轻声:“合不来也能说话。她从小认得我叔父,又看小月长大的。我找她,只当叙旧。”
是的,你一直念旧。茶壶里茶水太浓,我不喜这种茶叶,一股霉坏的味道。于是打开门,大声命人换茶水。
她随即站起身:“茶叶泡得太久,不合你的口味了。陛下说过日落前回来,却叫我等这么久。陛下想去哪里就是哪里,我只想去趟寺庙,你又不高兴了。”
见她聚拢眉眼,我倒笑起来。桌上有筐新鲜枇杷,她洗好手,慢慢拨给我吃。吃了几颗,有枚烂掉的核,我用拇指一按,随后说:“小冰,你姑母的事,你要仔细想想。”
第二日,我在中殿察看木材的出入账册,账册末尾的章戳是南宫笠。这片林子长年属于南宫氏的封地,瞧这名字,这人该与南宫少全是同辈。
无浪解释说:“他是我家少爷的父亲,因为世代管着造船局,所以都称呼船王。世子的名声也是这么来的。”
是么,怎么这人从不踏足内城,我几乎没听人提过他。这里无浪也不提他,打理这片树林皆是少爷的主意,江河上英武的战船也是少爷的心血。
有趣地寻问:“哦,谁教他这些的?”
“陛下,我家老爷性情不好,少爷从小给接到雍州冒八老爷处养着。他很聪慧,打铁造木,都是自己学的。老太爷喜欢他,他想学什么都行。住上好多年,后来遇庆禧十三年大乱,少年那年十七,跟去洛水打仗,眼见几艘大船都沉了,自己身上又叫人扎了几刀。等再回到雍州,老太爷给人杀了,家也没了。”
我听了,半晌没说话。收起心绪,还得问重要的事:“你昨晚回到郡主府,鹊姑娘的身体好些吗?”
无浪连忙点头:“她没什么大事,反叫我吃了一惊。她只是给吓坏了。如今车马回来,急着喊我上路回家呢。”
男孩有对澄明的眼睛,一点也不藏污垢。他竟然能跟随南宫博这么久,我越发疑惑。叠好账册还给他,问他们预备何时启程。
他的表情迟疑,半吞半吐,原来还想见见他家三小姐。他从大树林带回一箩筐松籽,他说吃这个可以治头疼。
我微笑道:“她在太后宫里吃素,过一刻才回来。你和门口的内官说一声,去偏殿等她。”
之后几天一直下雨。无浪走的那日,我和小冰去城门口送客。男孩回头,朝城楼挥手,乌云也挡不了他的明朗笑容。小冰在城楼上站立很久,走下来,见我耐心等在石洞旁。今天既然出了宫,就再去别处逛逛。
她摸着半边脸,靠到我肩上,说自己头疼。我扶她上马车,吩咐阿松去郊外的弗怒寺。
握住她的手心:“待会给你姑母一个体面的走法。”
马车一路往西,路上许多泥浆和松土块,车身摇摆,雨水打进来,她的脸很苍白。
小冰,你的心肠越来越软了。颠簸近一个时辰,雨更大了,我们到达佛寺门口。这间寺庙原本人迹罕至,天气不好,越发窒闷寂静,有几只野狗窜出来,朝陌生人发着哼哼唧唧的质问。
阿松凑到车窗,他先去打探过,庙里几位老姑子住在西厢,而娄夫人孀居,独住东厢。如今下雨,没有人走动。
我没有带其他随从,自己打了伞,带小冰穿过主殿
的佛祖,到达她姑母的厢房。她便上前叩门,娄夫人两鬓花白,见到我们很吃惊。
短暂的吃惊过后,她没有向我行礼,也没有要请人进屋的意思,反而发问,你们来干什么?
西侧的壁龛上有几尊牌位,火炉内插着几炷香,刚烧掉半截。我原以为正中的牌位上是娄柱尘的名字,仔细一瞧,却是南宫氏。于是小冰也上了香,面朝祖先深拜三次,尔后对身边的人说:“姑母,我是来送你走的。”
这句细如雨声的话使空气凝结了,老妇人的面庞从惊愕到恐惧,视线从小冰转向我,接着又转回冷漠的女子。
长久沉默之后,她指着她:“你敢…”又指着牌位:“忤逆不孝…”
小冰也对着牌位:“叔父,你别怪我。这是她自找的。”
娄夫人十分愤怒,抡起胳膊想打她,而我一直站在门口,屋内昏暗,我又将门板合上,她抬起手的同时,发觉我的存在,不自觉畏缩一下。
“陛下,”妇人朝我乞怜,“并非我真要害人。娄柱尘一直薄待我。你们男子怎会懂深闺妇人的心情。他看我就如看四周的空气,眼神是空的。我…我只是一时想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