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吵闹持续整整一晚,耳朵还嗡嗡直叫。我一点没醉,老贺更清醒,清晨的街道很静,他推着轮椅去一旁,替我整理身上的披肩。
“大公子,去年冬天,我在闵家的祖屋,给二老爷安了个灵位。”
我抬起头,没说出一句话。老贺会这么说,他一定是死了。车轮撵过石子,他们启程了。我朝这些故友挥手,喝了一晚,浑身还滚烫,可我觉得有些冷。
永昌府的来使择定日子回去后,只剩鹊姐留在郡主府。她在等黄叶林回程的车,于是母亲盛情邀请,先接人到家里共住。我与她差不多的年纪,祖母抱来养的那天,她饿得很,眼珠子骨碌碌盯着我手里的肉。那时我是家里的活宝,她更像壁龛里的灰尘。几年后,我们都长大些,银柳不需要乳母了,于是祖母就安排鹊儿去服侍银柳。如今在京都见到她,我很惊讶,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离开永昌的。
那时我正埋头捡石子,花圃内铺着很好看的五彩软石,有颗鲜红色的,压在树枝下,我伸手却够不着,想抬起身子,一使力,车轮立刻往后滑,连忙双手抓住栏杆,整个人挂在上面。忽地看见鹊儿立在对面,就咧开嘴朝她笑。她扶我坐好,又把那颗鲜红的石子递给我。
“多谢。”我没接,这个就送给你。红血石在日光下,很像微微颤动的心。永昌的旧俗,红血石代表血脉相连。
其实我心中挺坦然,对她也无芥蒂,还问候族长的身体好不好。
她自然没有那样的心境。她知道一切,愧疚又尴尬,也不愿直视我的眼睛。
“京都那么多名医,还是治不好大公子的腿吗?”
笑一笑,我在意的不是腿。往事掠过心头,突然发现,这一切结束后,最受伤的,是父亲与我在永昌的耕耘,居然能够自然而然被抹去。
“鹊儿,你为什么维护他们?父亲责怪舅公的那些话,有哪些是错的?”
女子别过脸,她不愿谈这个。从包袱里取出一只金丝绒盒,里面有一对玉环,我认得那是祖母的嫁妆。
“大公子,这对同心环是先大公主的遗物。如今你在京都安家了,留给你将来的媳妇。族长特地叫我带来的。”
我一点不领情。舅公是叫我别回去了。
她却欣赏庭院风景,笑道:“桃树真美,和永昌小院的一样。公子是有福气的,有郡主疼爱你…”
那种粉饰太平的声调令人愤怒,我猛地调转轮椅,轮轴发出一阵刺耳抽搐声。
“谁把我害成这样的?”大声说,展开双臂,叫她看看我瘦弱无力的四肢,“鹊儿,你早就明白,父亲被杀,我被打成这样,是谁在背后怂恿。”
她没话说,风都吹不动她的衣裾,冷静一向是她的长处。
阿寿从门口探出脑袋,刚才叫得太大声,庭院的鹦鹉受惊,羽毛鼓起来,叠声叫起风啦起风啦。阿寿叫那畜生闭嘴,同时告诉我,宫里的喜姑娘登门拜访,找的是鹊姐姐。
“公子,你发什么脾气,下巴都歪了。”他替我扎好头发,拿块毛毡盖在腿上,“喜姑娘难得来一回,你同她多说说话。”
喜儿与母亲坐在前厅喝茶。原来她奉皇后之意,给鹊姐送些吃食。
母亲满脸含笑:“喜姑娘放心,这几天府上会好好招待鹊姑娘。对了,我的小儿媳妇与世子是表亲,几个娘们在一块,说不完的话呢。”
喜儿见我们进屋,连忙起身问好。她如今身份贵重,以女官身份出宫,头上戴枚金冠,两侧缀满流珠,面容却稚嫩青涩,笨拙又可爱。她对鹊姐十分有礼,大概出宫前,皇后叮嘱过要款待远客。
回应母亲的话,她说:“是了,皇后提过,世子在京都生活那几年,是同娄夫人住一起的。娄夫人教导有方,世子的性情才温良礼让。”
我被茶水呛到,扶着桌面咳嗽。
鹊姐不搭话。于是母亲接着说:“很是,南宫氏是本朝贵姓,教育儿女自然有一套。”
喜儿又告诉一旁沉默的女子:“娄大人走后,官家要收回梅巷官邸。去年整理出几个箱子,都是世子的东西,如今存在京郊弗怒寺。姑娘挑一天去瞧瞧,有重要的物件品正好带回去。”
鹊儿感谢她的提醒。我心想,扔得那么远,会有什么要紧东西。
母亲想起什么:“娄夫人去年挪到那里清修,想必家里的东西一起带走的。鹊儿,府上的车马你只管吩咐用,一来一回,算路程要在外面住一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