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回荡的鬼魂又在梦里飘来荡去。我喝完那盅翠玉,嘴角开始流血,接着指甲缝也渗出血。很多只手推搡我的身体,我拨不开那些手,一只手会分解出十几根手指。无数只手指托起我的身体,把我托得高高的,我浑身淌血,远处的战马疲累不堪,孤零零的旗帜飘在空中,铁麒麟从来征战四方。然后我就被扔出去了。
中毒时浑身的剧痛至今记忆犹新,梦里也会重复这种疼痛。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中秋夜宴上,沉沉的冠冕压住脖子,胸口翻腾着恶心。不知谁又鼓噪起发兵南岭,反正人人不怀好意,每个人的脸都扯成奇怪的形状。只有阿志发觉我坐不住了,可那班乐师还在奏唱,于是我抄起手里的刀扔过去,顿时恶血喷溅出来,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他们的。
睁开眼,天色蒙蒙的发青。我想起那天单立为礼乐局辩解,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在说不该把无辜女子的鬼魂困在地陵。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想对我复仇的人躲在幕后,这班乐师却拱到幕前。那场迷乱的夜宴上,月亮照不清人的脸,而愤怒却溢出我的眼睛。我杀了他们,那一刻只有血才令人感到安全。
第二天醒来,京都还是那个富贵享乐地。晌午时分,娄柱尘来请我,他把安福郡主府的宴客名单读了一遍,随后安静垂首站立。
“陛下,要带上大公主吗?”因为我之前提起过,想带绿桃出宫见见人。
我又看一遍名单:“算了,小孩性子孤僻,不带她去。”
坐上辇车,梦中的幽灵依然在心中回荡,行车至半程,京都集市的喧闹才渐渐染上颜色。街上的残雪扫得干净,两旁店铺挑出元宵节灯笼,红通通灯皮贴上金箔条,如今店铺竟这样奢侈了;铺子中圆盘大的蒸笼冒出烟火气,许多人不知在议论什么,蒸笼里必是些新奇吃食。怪不得前桥阁和大都府都笼络我和单立和平共处。马车颠簸几回,随着人声鼎沸和车轱辘转动声,红墙绿瓦的安福郡主府到了。
娄柱尘的女儿女婿站在门前迎客。他的女儿打扮得花里胡哨,笑起来就如母鸡咯咯吵闹。几年前她们母女经常进宫献殷勤,我倒无所谓宫里多养个女人,可这位娄小姐的性情不好相处。阿志不喜欢她,后来这件事就渐渐淡去。去年秋天,安福郡主的小儿子到了成婚年纪,我暗示娄柱尘这是门不错的亲事。闵家小公子娶了高门贵女,就能在京都安心住下来。
“父亲和兄长来信,他们一路回家很顺利。”男主人二十出头,举止很稚气,把永昌城的家书细细说给我听。说完永昌城墙和地沟预备重新修筑,又送附带的图纸给我看;又说供给的马鞍比当地自制的好使,户曹不敢敷衍他父亲;等提及新建的菜园子被游民踩坏,他新娶的娘子终于发声。
“少提些无聊事。”她打断他兴头的话,“平日罗里吧嗦还不够,如今在陛下面前也喋喋不休的。”
展望这座重新装饰的郡主府,满是娄小姐的香粉味。我瞥一眼娄柱尘,他的女儿一点也不像他;心里好笑起来,皇兄的儿子也不像他。
“储君来了吗?”我问道。
“来了,不过刚到。”娄柱尘朝花厅示意,“大家都候着陛下。平康王和王妃姐妹都来了;小衡王爷奉旨去茅山,他差人送来十坛桑落;剩下的人储君大致见过面;女眷聚在内庭,小女有福,这回丞相家的少夫人帮衬不少。”
我随口笑道:“亲岳母不帮衬,倒是别家的主母来帮衬。”
娄柱尘不敢轻言,他女儿随即接口:“正是呢,请过几次,家母也不敢来。如今只在家潜心读经,不多言不妄动,一心为陛下祈福。”
为我祈福?怪不得昨晚噩梦连连。
“不必为我。”我对她的父亲说,“多念念经,真心真意超度师兄才好。”
娄姣姣变了脸色:“不敢。世叔不爱惜圣恩,又获罪于陛下,家中根本不设南宫氏的灵位…”
正午的阳光让她娇媚的轮廓更清晰。真是个美人儿。
“那很好,”我笑道,“娄夫人真会教女儿。”
娄柱尘微垂着头,我的笑意没落到他眼里。他没纠正女儿的话,却转身对女婿说:“你岳母的兄长是个体面人,同陛下又有师兄弟的情分。等雍州解禁,你带媳妇去上柱香。叶落归根,他的牌位本该放在那里。”
闵家小少爷被这对父女弄得糊涂,妻子口中不屑的人,岳父又提示他心存敬意。娄姣姣脸色苍白,她父亲居然叫她去雍州祭拜,美人偷看我的脸色,生怕我当场把她的头颅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