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就糟酒了,不隔年的酒才不醇厚,公主喝着合适,嘴这么叼,下回直接给你带果子汁好了。”陈菩无奈,欲伸手捏捏她鼻尖,余光却扫过桌边,落在了那本打开的文集上。
《万民檄·墨学论》,卫六郎八岁所作,而今早被宗室名家贬低的一文不值,甚至列为禁书。
小公主倒敢收着这些。
“李笑笑,你不要命了。”他有心训她,可故作沾手难舍,不知出于一种什么目的,陈菩还是翻开了那竖子稚儿的愚作。
她从小喝的都是新酒,正还想如何驳陈菩,忽而听见了陈菩翻阅书页的声音,她两道眉头微蹙了下,本要夺回那禁忌之书。
可倒头来一想,自己在陈菩面前早没什么隐私可言,干脆便放任这禁书了。
“书无贵贱,真言亦不惧生死,厂公也看了,厂公与笑笑一样不要命。”她落下了酒盏,小指勾缠着一缕青丝。
书是本书,可上头的书页却较寻常书籍厚重,所有字句落在那纸张上,皆是深深凹陷进去纹理,不知被小公主熟记摸索了多少遍,那凹槽虽在,字迹墨色早有些黯淡。
陈菩探手去抚摸字迹纹理,只觉撇捺都凌厉的如能将人皮肉剌出血来的刀锋。
字能判人,这样的字迹,除了她这个藏在闺阁里的小公主,恐翻遍当世,都没有人敢这么张狂了。
“公主为何亲抄卫六郎的檄文?”陈菩缓缓将那书合上,平平整整的放到了一侧,才觉这文卷外面是《弟子规》…
陈菩摸了摸鼻梁,面上显出一种极其奇怪的表情。
她先将给沈旻曜的信给过陈菩,想必陈菩也看过那信的内容,因此被认出字迹,李笑笑并没有很吃惊,淡然抿了口酒:“卫六郎,我仰慕他呀。”
“仰慕?”陈菩顿了下,双凤眼里闪过一丝锐光:“是哪种仰慕?”
“厂公在想什么?”不知为何,李笑笑平白在陈菩的话语中听出了几分旖旎的意思,竟觉得有些反感:“卫家六郎八岁作此惊世篇,那会儿我阿娘还没有怀我。他长了笑笑如此多的年岁,彼时若安在,该是儿女绕膝的人了。”
“笑笑何苦上赶着仰慕别人父辈?”
大宋男儿未及弱冠为人父辈之人不少有,妻妾成群者也比比皆是。
李笑笑的话并没有错,可陈菩心中却觉有些难受:“那如若,卫家六郎至今未娶呢,公主可会嫁?”
“不会。”李笑笑有些不明陈菩的意思,又不敢随意揣测这个本无定性的人,只道:“笑笑叹惜卫家六郎文骨卓绝,也钦佩他的见闻才学,可这其中并无男女之意。”
“无男女之意?那若是卫六郎求娶公主,公主难道不嫁吗…”
“你…”
卫六郎,年长是年长了些,可如果真的尚在,那么这会儿求娶她,哪容得她不嫁。
若…
若那卫家六郎再肯多让着她一些,那当然好了。
可这话从陈菩口中说出来就阴阳怪气的,李笑笑不爱听,伸脚往陈菩小腿上重重捻了下:“你就会存心挤兑笑笑。”
瞧着小公主气呼呼的模样,陈菩心中似乎再多了那种不该有的心念,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着念想未免太露破绽,立马转了话头,含笑道:“如卫家六郎一般的蠢材,究竟有什么可仰慕的呢?”
“就知道,你们这样的奸宦,对卫家六郎不会有什么好话。”李笑笑负气的鼓了鼓嘴,而后执起方才被陈菩放下的书卷,熟稔的翻到其中一页,指腹轻轻划过:“官无常贵,民无终贱①。先人墨师诚心已概天下论,何不以此利庙堂,恪而警预百官忠心献。”
“笑笑的父皇要是能记得,这些话曾救大宋于水火间,那么曜表哥的仕途不会断,沈家也不必如此...”
“只可惜顺遂的时代没有让为君掌权者更坚顽,反倒因为文士的笔墨忠直之言而变得脆弱,不堪一击,甚至容不下一粒尘沙。”
“这难道不是一个王朝的腐肉与祸根。”
墨家,原属诸子百家中,源于东周。
官无常贵,民无终贱。
这是封建国朝里唯一一道洪亮明澈的呼声。
然而亘古的长史里总逢昏聩帝王,历经无数王朝更迭,礼乐崩坏后。剥削了世家宗亲集权的墨家也似一捧尘灰消弭流散,沦为隐学。
惨逢无道君王时,更是被列为禁忌,沾染者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可存在过的东西,本就无法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君王忌惮,却做不到杀绝,隐士高人总有,十几年前凤阳的卫家六郎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