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早就料到了。”傅潭说一屁股坐了下来,失了血色的面孔失魂落魄,“你告诉我让我不要查下去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小如会死?”
沈双双自知不该碍事,悄无声息上了楼,将空间留给叔侄二人。
“我以为,将她从恶鬼手里抢回来,便能保她性命无虞。”傅潭说垂眉低首,浓密的眼睫遮盖住眼底的神情,“到头来,竟是我害了她。”
一场婚事,从新郎,到轿夫喜婆丫鬟,无一幸免,唯有新娘子活了下来,一回村里,等待她的便是无尽的谩骂,揣测,和指责。
灾星,妖女,祸害,扫把星……白日死者的家属轮番上门哭闹,夜晚死者的面容在脑海和眼前盘旋,没有一刻不活在罪恶与自责里,张小如还是选择自己结束这一切。
他还记得带回张小如尸体,可以结案的那夜,他直觉不对劲,询问洛与书到底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洛与书沉默半晌,告诉他,如果是他洛与书,他会选择罢手。
但是他傅潭说于心不安,还是选择继续查下去。
洛与书抬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然而这茶水没有一丝热气,握在手里,已经是冰冰凉。
那茶杯在洛与书手心里停留片刻,再递给傅潭说时,已经烫手了。
凉茶伤身,他不从饮凉茶,自然有他在,也不许傅潭说饮凉茶。
傅潭说没有客气,灌下一大口,微烫的茶水卷过舌尖,顺着喉管热气腾腾地淌下,僵硬的身体才舒服了些。
许是喝的太急,几滴水珠顺着唇角滑下来,挂在下颌处,要掉不掉。
或许是光线幽微,或许是那黄色的灯火有些暧昧,竟然可以瞧见傅潭说下颌轮廓边缘那一圈细小可爱的绒毛,挂着水滴,晶晶亮亮。
洛与书指尖微曲,探向怀中,意欲取一方帕子。
然而下一秒,傅潭说一拂袖子,将水珠随意拭了去。
水滴隐没进衣服布料里,只留下唇角许些湿润的水迹。
洛与书不言,默默将取帕子的手收了回去,移开了视线。
“多年前,我也曾如你们一般,被派遣去做慎行司的任务。”他声线清朗,徐徐道来,“魇兽入侵小镇,有个樵夫于梦中,受魇兽操纵,亲手杀害了妻儿与老母。”
傅潭说不受控制地吸了口冷气,眼睛瞪得圆圆的,认真听着洛与书的讲述。
“后来呢?”
“后来,魇兽被捉拿处死,樵夫清醒过来,悔恨不已,不日后便选择了自尽。”
“许许多多同他一般的人,虽然侥幸从魇兽手底下活了下来,却都没有过自己那一关,多半自戕自缢,只有极少数心智坚强的人,纵然不会自尽,也是永远活在痛苦之中。”
他看向傅潭说,傅潭说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平白添了几分脆弱和落寞。
“所以,你早就料到,就算救回张小如,她也……”
“我不是神仙,焉能断定人的生死。”洛与书轻轻摇头,“只是她到底拖累了十多人的性命,生为人,又是个年纪尚轻的姑娘,心存罪恶与愧疚,十之八九,都活不长久。”
“可是,我不该救她吗?”傅潭说低声喃喃,“当初若放任她被那恶鬼带走,最起码,王充还是会好好待她的吧?”
他一双瞳子不小,平时看人时尽是全神贯注,大而明亮,现在却蒙了一层雾水,叫人瞧之心疼。
洛与书大抵知道他在难过什么,因为在张小如未被找回来之前,他本可以结案的。
是他察觉异样,再次入山,寻回了真正的张小如。
他在懊悔,当时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傅潭说的脑袋无精打采地低垂着,露出一截脆弱纤细的脖颈,灯光给他的轮廓,镶嵌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洛与书眸中神色温和几许,轻轻抬手,掌心将要落至傅潭说头顶。
傅潭说和沈双双不开心的时候,赵秋辞便会这般,温柔摸摸人的脑袋。洛与书见过好几次,也曾好奇,那毛茸茸的脑袋,会是什么样的手感。
可是他不是赵秋辞,傅潭说待他,自然是和赵秋辞不一样。
停顿半晌,洛与书还是收回了手。
是他莽撞了,他们四人关系那般深厚,自己怎可与赵秋辞并论。
“当时你并不知晓,恶鬼是会吃掉她,还是会好好待她。”洛与书神色平静,“所以并不怪你,尽人事,听天命,你已经做到问心无愧了,她生还是死,就是她自己的定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