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养父母在提出建议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钟情对此一无所知,她从不需要过多操心自己的事情,对养父母的付出自然感怀于心。
就这样,钟情离开养父母,独自一人踏上北上的列车。绿皮火车走了整整四天三夜。钟情熬得头晕眼花,在枯燥乏味的阵阵枕木声中,迎来了新生活。
气温骤升,水汽蒸腾,很快便热得不像话。幻境中的画面也在滚滚气浪中扭曲变形,飞速变幻。看样子,又是一个盛夏时节。
小黑猫看戏看得迷迷糊糊,眼见着小脑袋就要一头磕到地上,猛地一振。他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强打精神继续往下看。他伸出一只圆鼓鼓的小猫爪子,象征性地在幻境画面上划拉几下,心中遗憾,不知新时代的幻境何时能顺应科技的更新换代,自动生成暂停快进功能。如此一帧帧地往下看,实在是太考验小猫咪的耐心了。
对于幻境中的人而言,这一幕幕都是她人生不可跳过的一部分。钟情去了新的城市,新的学校,展开人生的新篇章。一开始,能够独自生活的诱惑令她兴奋不已。只是还没能开心几天,钟情就被各种琐碎的事物磨得焦头烂额。
曾经有勇气向命运举刀的女孩,在不知不觉中,竟长成了温室中的花朵。
钟情不禁反思自己。她开始尝试走出过去的生活模式,像一只足够谨慎的小蜗牛,小心翼翼地摆弄触角,探索生命的新版图。钟情找到的第一个兴趣是摄影。她对摄像头和相片向来有着天然的兴趣和喜爱。她从未告诉过养父母,她其实从原生家庭带出来过一件东西,一直贴身收藏,从未示人。那是一张旧照片,一张母亲抱着她拍摄的百日照。
钟情的出生不受家族欢迎,自然没有人会特意庆贺她的百日,除了那个被打怕了、不敢反抗命运的女人。钟情也是后来在长辈们无心的日常琐碎对话中拼凑出当日的情景。
钟情百日那一天,她那怯懦的母亲背着全家人干了一件大事。母亲给她换上勉强体面的衣服,拿上自己这么多年偷偷攒下的所有钱,徒步将近二十公里到镇上的照相馆,留下了那么一张合照。由于整日不见人影,母亲为此又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打,右眼红肿一片,滴滴答答流着血。
挨了打,母亲被撵去做饭。她偷偷摸摸,就着灶台昏黄的火光,在照片上认真写下钟情的乳名和百日的日期。她上过学,成绩还不错,这么多年不拿笔,字迹依旧清秀整齐。写完后,母亲如释重负,随手抓起一把草木灰敷在伤口上止血。
伤口止住了,愈合了,最后在女人的眼角留下了一道刺眼的疤痕。自那之后,她变得更加温顺听话,好似完全适应了婚后生活。
那张珍贵的照片被母亲死死捂着,到底还是逃不过被发现的命运。多年之后,年幼的弟弟在箱底翻出泛黄的照片,气愤地大嚷大叫,不仅拿剪刀剪坏了照片的一部分,还拖着火剪子追着钟情打。
火剪子是用来夹取蜂窝煤的铁钳,很沉,砸在身上可了不得。在家族风气的耳濡目染之下,弟弟什么也没学会,折磨人的手段倒是学了个十成十。钟情挨打挨出了经验,远远见到弟弟尖叫着冲自己跑来,本能地拔腿就跑。
两人吵闹的动静惊动了全家人。身怀六甲的母亲急忙去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弟弟的攻击。弟弟年纪尚小,火剪子又重,母亲挨了好几下,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可怕的是父亲回来后听说了照片的事情,当即暴怒,动手又打了母亲一顿。推搡之下,母亲肚皮朝下跌倒在地,当下动了胎气。
父亲他们不愿意花钱将母亲送医院。老房间四面漏风,母亲躺在破旧的木床上,身下只有一床硬邦邦的薄褥子。女人惊惧交加,挺着硕大的肚子,肚皮上青筋暴起,活像一只怪物。凄厉的嚎叫声彻夜回荡。木床嘎吱作响,眼见着就要散架。天亮之后,一切动静归于平静。
旧木床□□地存活下来,散架的是那个女人。
母亲死前喊的是妈妈,是我疼,是我不要活了,从头到尾,没有给钟情留下只言片语。然而,钟情听懂了。
女人腹中的婴孩被挖了出来,手脚齐全,是一个男婴,浑身黑紫,早就被憋得没了气。
父亲有些懊丧,为那个没能出世的儿子。至于那个女人,就地用满是血污的褥子一裹,直接被送回了娘家。父亲喊上一群年轻力壮的族人,吆喝着、叫嚣着,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回来时,他红光满面,裤袋鼓鼓囊囊,揣着从母亲娘家要挟来的、零零碎碎的二十块钱,——大约是当年他出的彩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