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僵硬地侧过脑袋。他并未完全回头,只转过半只没有眼白的眼珠,浑浊的眼球夸张地凸出,阴森森的目光从肩头往后掷来,吓得众人登时噤声。
他喉结鼓动,发出黏腻的咕叽声,浑身肥肉跟着颤动起来。
“车、内、禁、止、大、声、喧、哗。”
司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硬生生挤出来的。
众妇人被眼前这幅骇人的场景吓呆,瑟缩如鹌鹑,讷讷不敢言语。
不多时,浓雾重新聚集,阳光消失,昏昧的灯火再次笼罩车厢。那司机的肌肤纹理在朦胧中显得真实起来。他转过头,动作不再僵硬,口中甚至哼起二十几年前流行过的小曲儿。
乘客们则相顾无言,陷入诡谲的死寂。
圆脸妇人率先开口。她干笑着对司机说了几句恭维话,又自责道:“刚才是我太慌了。我看大家也不用太担心,说不准就是稻草人之类的东西。不是说以前公路上老有交警假人嘛,吓唬司机用的。再说我们才从芙蓉庙回来,身上压着香火,太太心善,肯定会保佑我们的。”
其余妇人回过神来,自是附和不迭。唯有那王道士听见“胎神太太”,紧张情绪不减反增,右手摸进内兜,死死攥住一张辟邪符。
妇人们合掌于胸前,口中胡乱念佛。
“阿弥陀佛,太太保佑,各路神仙,勿怪勿怪。”
巫元听得好笑。
那所谓的胎神不知是何方神圣,总归不会是菩萨,约莫受不住这一声佛号。
世人多痴妄,求神又拜佛。
只是正神也好,邪神也罢,这世间何曾有过心善的神明?
更滑稽的是那王道士,竟也跟着抖抖索索地默诵起《北斗经》。
小毛球好奇地凑上去,歪着脑袋听了两耳朵,而后假模假样地摇头叹气。
这牛鼻子果真是朽木一块,科仪功课也做得颠三倒四,若是这般也能震慑鬼魅那才叫见鬼了。
拜谒后众人心定不少。妇人特地挑了个轻松的话题,故作随意地笑问道:“说起来,今年过年你们打算怎么过?”
过年?这冬至还未过呢,人类怎就如此心急。
小黑猫不解,其余人却显然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打起精神加入讨论。
一人道:“终于不用归乡隔离了,今年得回我婆家。已经好几年没回去,老人那里都催好几遍。”
另一人接过话头说道:“要我说还是得回自己家舒服。难得能过个团圆年,不得带上孩子好好陪陪老爹老娘,要是到公婆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白白受气。”
“所以我们家干脆两头都不回,约好了直接包车去外地过节,顺便旅个游。我老公都攒下好几年的年假了。”
“我们家也差不多,去国外,要是行程有空,还想顺道去暹罗拜一拜。春节出国的人可不少,听说现在已经抢不到团了,幸亏我们家闺女机灵,解封消息一公布立刻就预定名额。”
一妇人尖声打断道:“说起女儿,前头这些都不要紧,首要任务是得抓紧时间安排女儿相亲。我家那死丫头一直拿疫病说事儿,死活不肯谈对象。现在都二十大好几的人了,自己也不知道着急。等她弟弟生下来,我哪有空再理她。”
说话这人脖颈系着一条素色丝绸围巾,看着不显,却是好料,和她一身的穿戴极为相称,可见这妇人是个爱美又有巧思的。她看似笑意盈盈,背脊却僵直得不肯挨上椅背,显然极不喜欢这逼仄的车厢。
这妇人与圆脸妇人紧挨着,两人手臂交握姿态熟稔,看来交情匪浅。只是相较于后者的和善面相,这妇人虽面容清秀,却长着一双颇为邪性的吊梢四白眼,乃是墨色镜片都难遮掩的薄幸相,不似个好相与的。
她的这番言论即刻受到众人唱和,议论声愈发热切。
巫元这才讶然意识到车内诸多妇人的子女宫竟皆呈现出命中有女却难延子嗣之相。
旧时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婚嫁纳娶万事不由己,自然视东床及子嗣为头等大事。只是如今人间早已换了天下,听闻许多门户只诞一女。当年苟富贵自山下归返,带回许多宣传报张贴于“村委会办公洞”前,帮助精怪们学习进步。宣传报中诸如“妇女能顶半边天”、“自由婚姻,美满幸福”等口号数不胜数,小黑猫也略有耳闻,却不知人间为何仍有包办婚姻此等糟粕。
小黑猫翘着爪子沉吟,倏尔目精一凛。他抬爪一收,下一刻,小毛球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窜回车顶,砰地一声重新融为小黑猫身后蓬松的长尾巴。
正此时,中巴急速行驶,冲入一段蜿蜒的盘山公路。一个弯道,两个弯道……上百个弯道飞快过去,前途依旧漫漫不可见。车内众人哪怕再迟钝,此时也琢磨出不对劲来。适才轻松的氛围散尽,未名的不安再次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