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松逐鹤(59)

对文武百官了如指掌的倪允斟,着重放在心底的也不过就是当朝这显赫的几人,其中尤其是林清这位兵部侍郎,叫他这个锦衣卫都未曾看透几分。

说他贪位慕禄,却甘心在翰林院编修多年,任劳任怨;说他无心权势,却又攀附陆渊,为徐无眠打点前途,撺掇岐王生起夺娣心思;说他清流,他从不与程菽一行人来往,对良知二字嗤之以鼻;说他腐败,为官多年却从未留恋任何钱财,至今连妻妾都未曾纳娶一二;说他有情有义,他对救命恩人冷眼相待,在其落难时刻束手旁观;说他无情无义,却又为了朔西百姓来回两趟奔波数月,也为了陆渊在这里暗自落泪……

只有一点倪允斟是肯定的,此人心计如妖,剑戟森森,定不是与这清风般的长相相称的。

倪允斟想,这人说想和自己常见面,是真的想见面,还是掺杂了些别的意味?

见林清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站着,眼角还挂着泪,倒真是惹人可怜了。倪允斟也就不说话,随他一同站在亭下,只消这陆渊老头儿断了气,他回宫禀报圣上就是。

夜风吹拂,陆府的几株樱花在夜色里散发幽香。倪允斟站在林清身侧,望向身侧人挺俏鼻尖,月光落于其上,像一层霜。

他想起方才自己臂弯中那细软的腰肢。

这些文官的腰都是这么细的?他不清楚,但他知道,有些文官的腰板挺硬,有些文官的腰板很软,但这对于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因为在诏狱里,硬的软的,他都可以折了去。

但他莫名希望,还是不要去折今夜这揽在怀中的腰肢为好。

两人就这样无言并肩而立,默默等待一个人的死讯,直到月明中天,身后宅院里传来女眷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道急促的脚步在身后响起。

林清转了身,就见隋瑛疾步走上亭台,抓了自己的手,红着眼道:“陆师他,他走了。”

林清轻轻“嗯”了一声,正想示意隋瑛旁边还有倪允斟这个锦衣卫时,就见亭中已无任何人身影。

隋瑛一把将林清抱紧了怀中,很紧,微微颤抖着。

“遇安……”他唤着他久远不用的字,抬手落于他背,“回来吧,回来我身边。”

“我会回来。”

“我等你啊。”

松开林清,隋瑛凝视他,轻轻地在他唇上吻了吻。

“这两月,好想你,想你想得发疯。”他握了林清的手,摁在自己胸口上,林清方才流着眼泪,此际却破开笑容来。

这一笑,月色都黯淡了几分。

“想得发疯,却只写了一封信。”

“怕写多了,惹你烦忧。”

隋瑛再度抱了林清入怀,“陆师走了,你孤身一人了,知晓你从不怕独行,可我怎舍得让你独行,陆师说的对,有些事,我囿于成见,迟迟走不出来那所谓臣子本分来。这想,这大道,我要和你一同走!”

“哥哥……”

“可别叫我哥哥,我怕我忍不住要亲你,可是陆师刚走,我……我……”

“遇安。”林清靠在他怀里,轻声道:“办完丧事后,来我府上罢,我想给你热一壶茶,洗去你这一路的风尘……”

第30章 “夜里要办的事,很多,很……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黑色一片, 狭窄、逼仄,摇晃着,他的身体撞击在四方, 钻心的痛,他很害怕,却记得爹娘的嘱托, 不要哭,不要出声。

不知多久,他记得一道双手将自己抱紧了一方马车内,给他受伤的臂膀、脚踝上缠上棉布。他还是不哭,不出声。接下来就是无止境的路途, 周围的景色变了,他从未看见过那样粗大的叶片,天气依旧寒冷,却不如此前那么刺骨了。只是, 路途颠簸,他三番两次地吐出来,听车夫揩着眼泪说, 小少爷怕是活不到岭南了。

不,他告诉自己, 要活下去,他牢记爹娘的嘱托,要活下去。

他被林家老爷从马车里抱出来时, 脸色发紫, 身体已经全乎软了,这严重的伤寒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吃了好多道方子,简直比小时候还要多。每天有喝不完的药, 人都操心,这药铺天盖地的,如此之多,该怎么劝孩子喝下呢?可他却每回都自己端起药碗,不动声色地一饮而尽。

姨娘们诧异,只有那林家老爷拍着他肩,沉默地叹气。

他躺在床上,感受着从未感受过的炎热天气,望向窗外那棵巨大的木棉树,亭亭如盖,撑起一片绿荫,他在这片绿荫中长大,在这片绿荫里思念,在这片绿荫里仇恨……

他总是独自伫立,一袭白衣,人都说,他像个神仙似的。

可只有他知道,在这长久的默然中,他体味着一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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