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久都没束发了,黑亮的头发像瀑布一般垂到了池水里,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笑容却是活泼的。
这个时候,萧慎心想,他一定在思量什么办法来惹怒自己。他原先不是这番性情的,他温顺、乖巧,天真、柔软得像一只猫,在他怀里打着呼噜,他只要伸手去揉一揉他,他就会翻过身来,朝自己露出柔软的肚皮。
可现在,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他看见自己来了,也不动作,他甚至不行礼。
就连林清也是向自己下跪的。
沅儿定定地朝萧慎笑,看着萧慎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坐着,半分未动。
“你瘦了。”萧慎坐到了他面前,“头发太长,我差人过来给你修剪。”
“不要,我喜欢这样。”
萧慎皱了皱眉,“你在忤逆朕?”
“是啊。”沅儿闪烁着眼睛,天真地凝视萧慎。
“你不怕死吗?”
“你会让我死吗?”沅儿朝萧慎伸出两根瘦泠泠的胳膊,搂在他的脖颈上:“你说你会让我死,我就不再爱你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意思就是说,你还需要我的爱咯?”
萧慎将沅儿抱进怀里,泄气而又认命般地道:“需要,很需要……”
“你需要沅儿的爱。”
“需要。”
“可沅儿不需要你的爱了。”
萧慎有片刻诧异,松开沅儿后,看向他那张脸,可就是一瞬,他惊惶地移开了目光。
“你看,你都不敢看我。你在害怕这张脸吗?”
“是啊,我在害怕。”
不知为何,在林清和沅儿面前,他时常忘记自己的皇帝身边,“朕”这个字眼经常从他的嘴边溜走,他好似还是那个岐王。
沅儿难过地皱起眉头,他突然感受到了萧慎的悲伤,他那颗佯装坚固的心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柔软的内里。
“你不要担心。”沅儿伸出手抱住萧慎,将脸贴在他的头上,悲伤道:“沅儿爱你,他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真的吗?”
“除非你叫他离开你。”
“我怎么会叫他离开我呢?”
沅儿哆嗦了两下嘴唇,笑着流下泪来,他没有责怪萧慎的贪心和狠心,他在年少时期就把自己献给这个人了,他活在谎言里太久,已经无法走出来了。他抱着怀中的帝王,回忆起他当时教自己写字,握着他的手,在窗边竹影下,一笔一画地写。他想起在好几个春天,他带他在草地上放风筝,后来他一直问金瓜,林大人写字的是吧,金瓜说,是啊,林大人当然会写字。那放风筝呢?林大人会放风筝吗?金瓜笃定地摇头,林大人不放风筝,他从来都不放风筝。
那么,他带自己放风筝,至少在那一刻,在风筝在风里簌簌作响的时刻,他的心里是清晰地明白,怀中与他一同握着轮轴的人,不是林大人,而是自己。
他对沅儿有过片刻动心,这对沅儿来说就已足够。
他哪里还敢要求这么多呢?
秋月高悬,两人重修于好,萧慎头一回在沅儿开始服侍他的时候搀扶起了他,告诉他不必如此,他头一回环抱住了沅儿瘦骨嶙峋的身体,将脸贴在他柔软的胸口,低声却又清晰地说,对不起。
他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可沅儿不需要他的抱歉,沅儿只是擦掉他的眼泪,说,足够了,一切都足够了。
没关系了。
他作为一个戏子,能走到这一步,拥有过皇帝的一滴泪,已经足够了。
两人彼此倚偎到天明,天刚熹微,萧慎在沅儿恬睡的脸上落上一吻,起身朝太和殿走去。他的心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在思念中如铅般沉重,今日早晨他的心是轻快的,他甚至生出了也许可以战胜对林清的感情的信心。
上朝时即使面对有些臣子的冷脸,他也不觉心烦和难过。下朝后,他先是文渊阁和齐桓等人商讨了变法,午时又去看望了奚今,便又回到崇宁殿,开始他直到深夜的公务。
直到金瓜碎步跑来,告诉他,他日夜思念、好不容易在今日忘却的人,于傍晚时分入了顺天城城门。
啪嗒一声,手中毫锥掉落,墨晕开了一片。
第161章 权力左右不了一个人的真……
在漫长的、无比煎熬的归程当中, 林清半睡半醒间,脑海里总浮现在送自己走的前一夜,隋瑛在田埂边的柳树下为他弹曲子的模样。他弹奏的曲子好陌生, 林清从来没听过,于是待他弹完后,倚偎到他的怀里, 问:“这曲儿真好听,叫什么名?”
“没有名字。”隋瑛用手背抚着林清的脸,“是我听这里的乡民唱曲儿,自己谱的谱子。”
“真好听,哥哥, 取个名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