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郎难得听到父亲夸赞自己,虽不是什么溢美之词,倒让他心里顿觉如沐春风。
“我与小妹一母同胞,便是她一世住在家里,我与玉儿都毫无二话。”
孟夫人却有些不乐意,嗔道:“这话别叫你妹妹听见,否则她当了真,一辈子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让她可怎么办?”
屋外的孟韵弯了弯嘴角,和青幺对视一眼,主仆二人会心一笑。
她从未想过一生一世留在家中。
不过,一辈子真这么孤零零一人,倒也不是不可以。
青幺暗暗捏了捏孟韵的手,小声道:“娘子还有我呢!”
不等孟韵回应,屋内忽然响起一声:“谁在外头?”
孟夫人说着起身,警觉地来到门口,见到是孟韵和青幺二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怎么来了也不进屋,阿娘与你父兄二人正商量着呢。”
孟夫人和青幺一左一右,扶着孟韵进来,让她坐在孟老秀才的下手边。
“韵娘好些了?”孟老秀才将手边的一卷纸册递给青幺,示意她拿给孟韵看看,接着道:“这是咱们与焦家的和离文书。签字画押时,里正和两家的长辈都在场,做了个见证。按咱们原来的商量,除了那座宅子,其余的哪怕是根草,只要姓孟,元叔都给拿了回来。”
“有劳阿耶阿娘。”孟韵面露愧疚,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孟大郎,“也多谢阿兄和嫂嫂从中斡旋。”
“小妹说得哪里话。”孟大郎顿足道:“你我本是一母同胞,这些事本就是我这当兄长的该做的事。幸好你无事,不然我一定让焦文俊那厮好看!”
“什么好看?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也该稳重些。”
孟夫人嘴上嗔着儿子,但眉眼还是和蔼地弯了弯,又转身看着孟韵。
薄薄的一札卷子托在掌心,仿佛有千斤重,青幺屏息,小心翼翼地递到孟韵手上。
孟韵原以为自己会激动得落泪。
但真看到这卷和离书时,她却忽然松了一口气,竟生出了耐心,想要逐字逐字读下去。
她当真对焦文俊的和离书好奇。
和离一事虽少见,但在苏城也偶有发生。唐律允准,真细论起来,也并非丢人之事。
她到底与焦文俊三年夫妻,同甘共苦多日,自是期待“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只是——
“何乃结为夫妇,不悦数年、六亲聚而成怨,邻里见而含恨、羊虎同心、猫鼠同巢——”
孟韵情不自禁揪着心口的衣襟,嘴唇一阵一阵发麻,忽然读不下去。
羊虎同心、猫鼠同巢?
她竟不知,这段姻缘在焦文俊眼中,竟然已经不堪到了这个地步。
可笑自己从前究竟有多愚笨,真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一晃时间竟是三年。
孟韵颤着声音轻叹,终是摇了摇头。
目光落回纸页,直读到“请两家父母六亲眷属,故勒手书,千万永别”这一句,紧绷的面色才稍有缓和。
孟老秀才趁喝茶之时,偷觑了一眼孟韵的脸色。等她将纸细细卷成札子,才垂眸叹了句:
“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就这一句,多少还算有些良心。”
说罢,孟老秀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孟夫人。夫妻二人心照不宣地点头。
孟家的女儿另嫁与否,其实并无大碍。
但他们的女儿还未满二十,正是大好的年华。若真因此看破红尘,来日后悔,恐怕晚矣。
二老担心的正是这个。
孟韵听出父亲话中隐隐的试探,一时不知作何回应,苦笑一瞬,索性扯了别的话头。
“我瞧着字也写得不错。刚柔兼济,倒真有纸落烟云之姿。”
可见落笔之人,定是用了十足的心思。
也是这份心思,将人扎得鲜血淋漓。
孟韵勾了勾嘴角,面上头回浮现凉薄之色。
见女儿不愿意多说,孟老秀才咂了咂嘴,觉得此事暂时放下也罢。
想起孟大郎方才的话,他便追问了一句:“你方才说遇上了苏城的一位人物,替你解决了不少麻烦?”
“回父亲,此人正是苏城新上任的县令,谢轻舟,谢大人。”
一听见“谢轻舟”三字,青幺立即警觉地眯了眯眼睛,偷偷去看自家娘子的脸色。
话说有来客栈内,谢大人从天而降,斗奸人、勇救美……如今和离已成,不知她家娘子心中作何打算。
孟韵原也在愣神,脑中走马灯一样闪过有来客栈中的一桌一椅,还有,谢轻舟那双充满了痛心、疑惑的眼睛。
无法忽视青幺火辣辣的目光,孟韵只得微微错开了脸。
耳上轻薄的银坠重重摇了摇。
拉扯的刺疼若隐若现。
孟老秀才还在问:“新上任的?怎么会去镇子上拿人扣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