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热烈地燃着,在夜里头噼啪炸开,引得人心里的弦跳动着起舞。
岑听南触过他每一道疤,问他每一道的来源。
顾砚时耐着性子,认真作答。
他每回答一句,岑听南眼里的泪珠便盈得更深一点。
腰腹那条横着的,是抓犯人时被划的;左胸肋骨下面那条,是救李璟湛挡刀留下的……诸如此类
。
岑听南吸着鼻子埋怨:“你是顾相,堂堂一朝之相,做什么要你亲自去拿犯人,郁文柏干脆把自己的俸禄都给你好啦。”
小姑娘语气又娇又软,逗得顾砚时低头笑起来。
笑着笑着,有些东西好似也就如过眼云烟般散了似的。
他觉得心头很快慰。
从前如何且不论,今后怎样尚未知,至少这一刻,有一个小姑娘真切地为他的疼而疼着。
这难道不是比满月还要更圆满的一桩事么。
此时后半夜了,雪原上很静。
只有巡逻的兵士们走动着,带起盔甲摩擦的声音。
岑听南在一片寂籁里,指着最长最深,印记最淡的那一道轻声开口。
“那这一道呢,是什么?”
岑听南舔了舔唇,有些紧张,觉得他可能要拒绝回答了。
她指的那道疤最长,印记却最淡,说明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而他身上的疤大多数都和这条一样,大约是……同一个时期留下的。
岑听南想起那日在相府里,替顾砚时包扎的大夫说过。
有许多,是顾砚时幼年时期亲手给自己刻上。
他会说么?
顾砚时敛着眉,发丝顺着肩头滑落,似乎在想。
岑听南看着他,安静地等。
有风吹着雪絮絮落下,营帐帘轻轻晃着。
顾砚时伸出手,摩挲岑听南的下巴,许久许久,久到岑听南都以为今夜只能这样了,他却开了口。
“你问我身为一堂之相,为何总亲拿犯人。”
“其实是因为我见过太多平民百姓,有冤无处申的模样。”
“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岑听南心头倏然一动:“你小时候……”
她眉眼松了些,困倦也被风雪都卷走。这还是顾砚时第一次没有回避她的靠近。
正如顾砚时所说,他们的开始不够坦荡,因着权势,因着利益,又因着不够光明磊落的结合,能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已是岑听南运气好。
她遇见了个好人,而这好人也恰好对她心动。
但他们之间,从前没有机会也没有立场,这样聊一聊彼此的过去,更不要提揭开那些伤疤瞧瞧底下藏着的过往。
顾砚时似乎也不习惯同人分享这些。
他看向岑听南的眉目有一瞬间的复杂,像不愿说,又像纠结着不知如何说,甚或是带了些担忧。
这转瞬即逝的复杂落在了岑听南眼里头,她有些看不懂,便夹杂了微妙的失落。
她张了张嘴,想说算了。
就听顾砚时开口:“我从前,生在农家。”
“四岁以前,我都长在庄稼地里,数着地里的蚂蚁,看着天上日升月落这样长大。”他顿了顿,“收成好的年份,勉强能吃饱肚子,收成不好的年头,整个庄子都是愁云惨淡。”
岑听南愣了会儿。
他低下头看岑听南,见小姑娘愣愣地望着他。
他闷着笑了会儿:“怎么这样意外。”
确实很意外。岑听南实在很难想象,顾砚时这样清隽周正,浑身的贵气是农人家里养得出来的姿态形容。
她开始想象华贵从容的顾砚时褪回这二十余年的岁月,回到孩童模样时。是不是会穿着粗布衣,卷着裤脚,蹲在田坎边上一蹲就是一天。
难怪他说他见过许多不公,也说自己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岑听南心头闷闷地,有些喘不过气:“那后来呢?”
后来是怎么又进了云鹿书院,做了陈阁老的弟子。
顾砚时眯着眼,叹息:“四岁那年,遭了旱。上京城郊都出现了饿殍,世道乱了。穷人们上山做了匪,再下山来,村子就遭了殃。”
“一百多口人,死了泰半。”
“那日我不在村里,母亲生病,我跟着村里的行脚医上山采药,碰巧遇见了先生。”
再往后,顾砚时就不再说了。
他很沉地呼出一口气,闭着眼静了会儿。
四岁那年他怎么结识先生,又是如何背着满满一筐草药兴高采烈下了山,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在脑海里闪过。
日夜不敢忘。
那一年的山路对四岁的他来说可真长啊。
箩筐的细绳勒得他的肩头又红又肿,草鞋也走得快散了。
可他还是很高兴。
有了草药,母亲的风寒也许就能好。
山上胡子花白很有学识的先生夸他聪慧,要收他免试入学,若将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一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