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所以让人流连, 是因为它投射的内容总是在虚幻中掺杂着真实,让人难以识破, 有的人甚至于知道这是假象也愿意沉沦其中。
傅堪在无数幻象中将父亲母亲杀死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那两人的鲜血将衣物全都浸透,他都没能从假象里出来。到后来,几乎是见人就杀,四周的镜面支离破碎,天空一层层地压下来,即将要亲吻大地。
解开幻象的钥匙不在这里,他有些累了。
周围的一切碎得扭曲又凌乱,他找了棵树背靠着坐下, 正思考着要不要抹脖子试试看,一个毛球滚到了他的脚边。一只黑猫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同手同脚, 速度却快得很, 试图夺走毛球。
他面无表情地握紧剑, 一扬,看都没看漫天飞溅的血花一眼。
都是假的。
要不还是自戕吧,没准可以从梦中醒来——
“那,那个, ”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带着努力克制的哭腔, “能把球还给我吗?”
傅堪疲惫地睁开眼睛, 只见一个小孩站在他不远处。衣着破烂,头发凌乱,瘦得猫似的,看不出男女。小孩浑身都沾上了血, 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害怕,抖得很厉害。
他再次抽出剑——
“小九,”有个女人在远处唤道,“叫阿怀回来吃饭。”
阿怀?是在叫他吗?
小孩五官皱在一块,在萧瑟的寒风中抖了抖,最后还是受不住压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双手交替着抹去眼泪:“我不敢!”
傅堪:“……”
他眯了眯眼,终于将面前的人看清了。她擦去眼泪的时候将额前乱糟糟的头发一股脑地梳到耳后,露出清瘦的面目来,一双眼睛都哭红了,眼泪盛在睫毛上,看起来可怜兮兮。
持剑的手莫名顿了一下。
弱小、瘦削、胆小又可怜,没有任何虚假的成分。她是真的在害怕。
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
又和身边的另外一个人的交界线越来越模糊。
再回神,他已经稀里糊涂地被她牵着手拉进屋里。被他刺穿心脏千百次的女人不再依靠轮椅,而是双脚独立行走,将饭菜端到桌子上,转而走到谢小九身后替她将凌乱的头发重新梳好;那个被他千万次凌迟的男人从里屋走出来,手上捧着一本书,坐到他对面开始念叨什么之乎者也。
他毫不犹豫地挥动剑锋,在血色将窗户纸糊满之后垂眸看向身边的小女孩。
她吓得动都不敢动,颤抖着手帮他把筷子摆好:“吃饭吧。”
然后她先小口小口地咀嚼起来。
一具无头尸体坐在她对面,一具倒在身后。
傅堪看着她慢慢地吃完,擦干桌上的血迹,搬运尸体。
恍惚之间,她忙完一切,拍拍他:“晚上吃笋丝炒肉行吗?”
他转过头,看着熟悉的脸就在眼前,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好。”
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问道:“你会做吗?”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转过头来:“不是一直都是我做饭吗?”
他定定地看着她。
“嘶……好冷。”女人转身去关窗户。
已经过去多久了?
他顺着她的动作看去,窗外是一片蓬勃且绿意盎然的春日,和煦的阳光被阻隔在外,透出一层朦胧的光亮,窗棂上夹着一片破碎的玉兰花瓣,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腐化,变成了枯黄的落叶。
又是深秋了。
他见到小小的她的时候,分明还是冬日呢。
“怎么了?”谢姜芨擦了擦手,回头看她,见他神色不对,立刻紧张地凑上来,“又头疼了?”
她熟练地挽起袖子,递到他唇边,正要割开手腕,就被他拦住了:“没事。”
她也不和他客气,利好袖子,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抚摸着什么小狗:“不舒服的话,告诉我,嗯?”
不舒服?好像没有。
他过得还蛮幸福的。
十多年的光阴眨眼而过,怕他怕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已经长得与他一般大,他却好像被时间捆住了一样没有任何改变,这个世界安静得离奇,只剩他们两个人,而天地间唯一能让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似乎也只剩下这一隅。
“小九,”他突然唤她,“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谢姜芨转回身,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语气仍是温和的:“什么?”
夕阳如血,一半洒在女人身上,将她没有血色的脸照得那样柔和,富有人味。
“你对我很好,”他语调慢条斯理,像是冷茶在小火中逐渐沸腾的过程,“好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吗?我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