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如意忍住想揉那小童脸蛋的念头,告诫自己颜松青乃是云璋授业恩师,嵩阳书院一派德高望重的前辈,万不可随意失礼。
于是她轻咳两声,抿唇一笑,道:“素闻掌院不惯京中吃食,府上在寻江南厨娘,今个儿特来一试。”
那小童微诧,情不自禁地歪了半边脑袋,自言自语道:“竟有此事,我怎地不知道……”他见史如意一脸严肃,不似拿他玩笑,便也郑重点头,说:“烦请女郎稍等,待我去去通报就回。”
那小童去了,史如意遥望他的背影,心中打鼓。
“莼鲈之思”是天底下读书人都晓得的,她以京城江南作喻,暗示故人来,若这颜掌院有心,不至于听不出来。
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那小童便跟着一个管事,亦步亦趋地出了门来。
管事望了史如意一眼,便垂下眼帘,似恭敬又似冷漠,淡淡道:“……女郎请进,我家主人有请。”
史如意屏气凝神,跨过门槛,跟着他俩人穿过堂去,那小童身量未长,小跑着跟在史如意身边。院中石砖铺地,假石修竹,似还有潺潺流水之声,环境十分清幽。
走近一处屋前,明黄烛光映在纱糊窗上,那管事示意史如意,说:“我家主人现下便在书房中。”
那管事打头掀开帘子,带史如意进了。
书房中摆设简单,不过一张桌,两张椅,墙上挂着山水画,柜里书简堆放得整齐。
颜掌院五十左右的年纪,面庞清瘦,蓄了胡须,正在案上提笔写字。明明是久居上位之人,却不见丝毫酒色富贵之气,那样子倒像个乡下的教书先生。
先前那小童一到书房,便自觉地放下书卷,蹬蹬跑上前去,挑芯磨墨,样子很是熟练。
等颜掌院写完一行,史如意才行了个礼,开口道:“民女唐突,未曾招呼便寻上门来,还请掌院见谅。”
颜松青抬头看她一眼,将毛笔搁下,站起身来,捋着胡须笑言:“我本致仕,得朝廷调令,重又离乡返京,一晃又是三年……江南家乡至味,太湖三白,清蒸鱼圆、银鱼跑蛋、盐水白虾——着实令每一远行游子魂牵梦萦。”
史如意微笑着听他说完,颜松青沉浸在思绪中,少顷,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复问:“不知是哪位故人知我心意,特意遣了女郎上门来?”
“掌院一看便知。”
史如意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那小童小步跑来,双手接过,又递给颜松青。
颜松青将其展开,里面不过薄薄一张信笺,寥寥四行诗句,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仔细一琢磨,捉了每行第一字连起来,才发现是“弟子怀玉”四字。
云大少爷云璋,表字怀玉。
这是史如意一路北上京城时,在马车颠簸中想出的法子。倘若运气不好,见不到颜掌院本人,只能留下信笺,便作藏头诗一首,或也可遮掩一二。
颜松青沉吟片刻,忽对那管事道:“你们都退下罢。”
管事应声,带着那研墨的小童撤下了,颜松青将那信笺重新折好,在烛上借了火点燃,顺手丢进香炉之中。
一声长叹过后,颜松青道:“小娘子有勇有谋,胆色实非寻常人物……不知我那不肖徒儿怀玉身子可还好?”
史如意犹豫一会,方轻声道:“刚押送到安阳时,病得厉害。我一月前复去牢中探望,高热已退,胃口也渐好了……”
只是不知在京城中受过什么审讯,身上都是深浅的鞭痕,尤其是右腿,跪在地上磨过,如今已是不良于行……就算来日真能清白出狱,想必仕途却是无望了。
颜松青想必也知晓此事,他眼中划过几分痛苦之色,似深邃海底涌起的浪花,半晌,才缓缓说:“怀玉品性如玉,为人刚直,过刚却易折……朝堂之事波谲云涌,本就不适合他,若能出来,安心治书授课,未尝不是有益后世的一番事业。
若小娘子来日再见怀玉,务必把此话说与他听,就当是……为师最后对他的劝诫。”
史如意心中一颤,直觉此话不详,话未细思,便已脱口而出,“掌院亦需珍重自身才是,若是为了搭救,将自个儿也赔进去……”云璋得知了,必定悔痛难安。
颜松青微微抬手,止住她,说:“老夫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衰朽残年,留有何用?不如尽力一搏,也算为后辈尽心。”
史如意心下感怀,却只能默默无言。
少顷,忽然想起一事,目光灼灼望向颜松青,问:“敢问颜掌院,可知晓云家少郎君,怀玉幼弟,单名唤作一个‘佑’字的?”
颜松青闻言,脸上便扬起笑来,说:“自是识得的。昔时怀玉还在学堂时,便常提起家中幼弟,言语中颇为自得,道这幼弟年纪尚小,博闻才学却已不在他下。后来家中出事,听闻他在京中多奔走求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