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逸之看兴平说半天都说不出什么来,烦躁地一抬折扇,道:“算了算了!”
香菱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如意姑娘的喜好他却是听出来了。如意姑娘能凭一双手白手起家,挣下这间食肆,他若是离了柳家,离了他娘留给他的那些积蓄,能做什么?
生长在富贵乡里的小少爷第一次思考人生大事,兴平几次想说话,都被他打断,“……先别烦我!”
兴平默默地住了嘴,默默地、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屁股挪远了一些,一直坐到少爷斜对面的位子上,这才长呼一口气。
八月十五的晚上,在祥和斋吃蟹宴。
中秋四大佳景,一曰赏秋月、二曰食肥蟹、三曰饮黄酒、四曰待菊开,是文人雅士的小团圆。
菊是梁婆婆栽种的,从花房中捧出来,一朵一朵的赏看,竟和天上的黄月是一个颜色,婀娜多姿,千丝万缕,如广寒宫中的垂坠珠帘。
史如意从前对时令气候并无太大感觉,塑料大棚里瓜果长青,一年四季都有收获。下一场雨或没有雨,阳光曝晒或阴云密布,似乎都不会对世界万物造成多大影响。
但在这时不行,昨夜若是下了雨,今个儿果农抬来的西瓜指定不甜。
连着几日日头高照,夜里风凉,葡萄皮生出一层白霜,趁时摘下来的葡萄,最是酸甜多汁。
没有了人工的介入,万物都按其规律慢悠悠地长。史如意觉得自个儿前世就是被“揠苗助长”的那根小苗,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就被社会催着发芽啊,往上长啊,成熟啊,收割啊……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努力。
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厨,一直是她的目标,可是达成目标之后呢?也许目的地从来都不是答案,过程才是答案。
史如意想通这一层后,做什麽都觉得有趣起来。
中秋时节,螃蟹黄满膏肥,史如意和香菱特地起个大早,搭上了去邻县的顺风车。
邻县靠太平湖,捕蟹人在港湾间设置闸门,闸用竹片编成,夜间挂上灯笼,蟹会自个儿循光爬上竹闸——好一个闸上捉蟹!一捉一个准。
“公母怎么分?看蟹脐,圆脐是母蟹,里头有黄,有子,肥的很……公的也好吃,肉很结实!”史如意用长筷把那大闸蟹翻个身,努了努嘴,指给香菱看。
那捕蟹人闻言笑了,道:“嘿,小娘子是个会吃的。”
又摇了摇竹笼,让里头大闸蟹动起来,指给她们看,说:“小娘子要挑蟹,选我家的准没错……喏,瞧见没,青背白肚,金爪黄毛,都是上品!”
史如意看着有些心动,如今大闸蟹尚不算太贵,价格略高于鲜鱼,卖四十钱一斤。
她花上半吊子钱,买了二十只,用红线捆好了,放在竹篮里,便立即出发赶回去。大闸蟹要趁活蹦乱跳的时候就上锅,死蟹吃不得,不单是对身子不好,味道也失之千里。
回到食肆,拿出刷牙子,三两下将大闸蟹洗刷干净。
炉上坐锅,往里头丢几片姜,水烧至大滚时,便蟹肚朝天放入蒸笼中,一刻过后半钟,蟹便转成了通体的红色。
所谓大简即大工,这大闸蟹如芙蓉美人,还偏得清水洗脸,才能见出至纯至美来。
那些花里花哨的烹蟹手法,蟹羹啦、面拖蟹啦、豆豉蒜蓉蟹啦、香辣蟹啦,掩去了大闸蟹原本的鲜味,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荷叶形状的盘,里头堆了白色的碎冰,红蟹放至其上,气、味丝毫不泄,锁其鲜甜爽口,让人按自个儿节奏自取自食。吃得从容不迫,聊天才能聊的畅快。
蘸汁也调好了,酱汁铺底,倒些陈年的香醋,味不至于太酸,里头搅了姜泥、棉糖。史如意用竹筷蘸一点试滋味,满意地点点头,嘿,成了!
大闸蟹一上桌,众人便迫不及待地围上来,各取一只,分“文吃”、“武吃”两派,泾渭分明。
“武派”以香菱和梁翁为首,史如意放在一边的蟹三件:锤、签、钳,她们看也不看。抓起螃蟹,“哗啦”一下掰开蟹壳,金液淌出来,若是雌蟹,还能看到里头鲜红如石榴一般的子。
用嘴巴嘬上去,把壳里的蟹汁吸得干干净净,美得长出一口气。
再“咔哒”一声,那是香菱徒手掰断蟹钳的声音。“嘎吱嘎吱”,那是梁翁嘴里咬开蟹脚的声音。
梁婆婆用锤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笑话梁翁道:“老头子,你悠着点,也不怕把那两颗老牙崩掉!”又对史如意道:“看你师傅,像不像牛嚼牡丹,可不是糟蹋了这蟹?”
史如意将蟹脚在手中旋几下,扭出一小节雪白鲜嫩的蟹肉来,送进嘴里,笑眼弯弯道:“那这牛倒也是个会吃的!不错,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