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也在想,私仇真得能让人如此执拗,如此疯狂吗?阿父死于战场,那是他作为将领的宿命,我是不是不该如此怨恨。”她说话时,微微仰着头,一双剪水双眸,此时亮的厉害,仿佛是借了星星的光芒。“我亲眼见过胡兵屠城,他们将刀高高举起来,一刀一个,不分男女老幼……人就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可就算躲到了街巷的深处,还是被堵住了活路,先是被割破了衣裳,拿了钱财,然后头也被割了,血往外喷,一直喷……”
“圆月!”谢衍忍不住将她抱紧,用手揽住她的肩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她的悲愤和自己的心疼。
“若不阻止这些,未来还会有无数个城池会和那座城池一样,沦为人间炼狱。”她指了指远处的千帐灯火,带着苦笑:“不为私仇,就算为了家国,为了百姓,不可以吗?”
谢衍陪她一起看着远方,心中澎湃着那句“为了家国,为了百姓……”
虽千万人吾往矣!哪怕头破血流,哪怕埋骨他乡!
可形势敌强我弱,城池易守难攻,并不是靠着满腔热血可以的。
谢衍几日几夜没有合眼,在大帐中与诸位将领商量对策,灵徽有时也会去,安静地在旁边听着他们的交谈,或者大方地说出自己的建议。
起先,有人因为她女子的身份,轻蔑又不耐烦,不过碍于谢衍的身份不好表现得过分明显。后来,他们也发现,灵徽对北地的地形气候,风土民情,甚至北汉的将领心性喜好都了如指掌,感佩之余,也愿意听她说话了。
谢衍知道她厉害,毕竟她读书百卷,博闻强识,毕竟裕景楼的存在可不是为了听建康城的街巷轶闻。
短短五年时间,她手下的细作就遍布天下各州,如今要打荥阳,他们对城内的一切了解,也与灵徽关系密切。
她看着一向娇柔,骨子里却坚强又执拗。
谢衍了解她,也愿意成全她的所有。这世道对女子过于严苛,若是她与自己身份调换,一定比自己优秀出众百倍。
“穆天元是刘棼手下最得意的将领,他虽然勇武不如张仲符,但却是老谋深算之辈。当初他驻扎在汉中之地,无论是荆州还是南夏都不敢觊觎分毫,可见其智勇。”胡意之面色深沉,缓缓说道。
谢衍点头,认同胡意之的看法:“穆天元在荥阳只防守,一直不主动出击,就能看出此人沉稳,颇有计谋。毕竟我们的粮草补给不如对方,就算耗也能将我们耗死在这里。”
“那该如何是好?”程去疾有些急躁,连续多日进攻不利,别说粮草,就算是军心都散的不成样子了。
“韩将军的豫州军如今到了何处?”灵徽忽然问道。
“如今驻扎在管城,明日就该到了。”胡意之回答道。
灵徽望着地图,皱眉,半晌后慎重道:“我听说当年楚汉相争时,刘邦曾用分兵之计来对抗项羽,今次我们是否可以效仿一二?”
“女君的意思是……?”军师沈攸眼眸一亮,指了指一处城池,“渡河取成皋,再与大军夹击荥阳?”
灵徽点头。
“果真好主意!”沈攸拊掌大笑,“其实若得楚王从鲁阳方向北上相助,那便更加万无一失了。我也曾建议过修书给楚王,可是大家都觉得没有把握得楚王允准。毕竟他从伊水取洛阳,更加轻松一些。”
“我来写,说到底他也是我阿兄,大义在前他有分寸的。”灵徽一口答应下来,旋即回帐去写信。
“女君智计无双,行事果决,完全不输男儿啊!”沈攸夸赞道。
“难道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差什么吗?她天资聪慧,做事勤勉,与她是不是男子原本就没有关系的。”谢衍一向不吝于对灵徽的夸赞,众人早就习以为常,纷纷附和。
……
灵徽写信时,脑中满是当年之事。
她记得晋阳城破前,她与赵缨的最后一次见面。那一次,他似乎有很多话说,但当她问起时,他却摇头,怎么也不说。
那一夜,月凉如洗,她坐在梧桐树下,让赵缨为她吹羌笛。
他的笛声真哀怨,一遍又一遍地响在洛阳城静谧的夜中,仿佛五月落梅,梨花半雪。
“阿兄,待天下太平了,你们就回洛阳好不好?这个宅邸太空了,我很孤单。”灵徽对赵缨说道。
赵缨却没有如往常一般,笑着点头说好。他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自己,说了一句无关乎她问题的话。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那时她没有听明白,如今再想起来,忍不住泪流满面。天下没有太平,他们也再没有了桐树下携手相伴的可能。